百年變遷恍惚一夢。
當李長安自瀟水往昔的幻像中醒來。
不禁長舒一口氣:
“原來如此。”
原來瀟水幻境不過是一座精心鑄就的墳墓。
藤妖也就是於枚,是違背了本職的守墓人。
郎中或說百幻蝶,是意圖反客爲主的陪葬品。
裡頭的芸芸衆生也只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而所謂的“妖疫”,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疫病,只是“演員”掙脫了幾十年的“角色”,醒來後餓得發狂罷了。
如此想來。
這些時日,打生打死爲了哪般?除了什麼妖?又濟了什麼民呢?
道士哂笑不已。
他稍稍仰頭,窯口落下的陽光照在臉上,暖烘烘的,有些刺眼,擡手遮住……咦?道士愣愣把手放下來,在眼前翻轉細看,這隻本被狼牙棒砸斷的左手竟已完好如初。
非但如此。
渾身或深或淺的抓傷、咬傷、刺傷、砍傷,連帶着失血過多的虛弱都一掃而空。要不是身上襤褸依舊,還真讓人以爲同羣猖的廝殺也只是一場幻夢。
“呼。”
道士開胸納氣,伸展關節,只覺身體輕盈、精力充沛,狀態哪裡都好,就是筋骨滯澀得不爽利,手腳有些刺麻,好似僵坐太久。
他心思一動。
再看看正在中天的太陽,進入幻象之時可還在深夜。
“多久了?”
“三天。”
酒神答得輕描淡寫,李長安聽了,卻是一個激靈躥了起來。
現實裡已整整過去三天,那幻境裡……
“紫府的神雷果然霸道!”酒神捻鬚大笑,“只一道就將幻境鑿了個對穿,不曉得燒殺震死了多少妖魔,要是再多來幾道,豈不是能當場把幻境震散!”
還好沒散!
李長安慶幸不已。
幻境裡關着的,可是數萬頭飢腸轆轆的食人妖魔啊,一旦脫困……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可一口氣沒鬆完。
酒神又老神在在開口:“但也是遲早的事兒。”
李長安挑眉:“怎麼說?”
“幻境早該散架了,運轉到今日,無非一靠着吞食過往行人、精怪、禽獸,二麼就是拆東牆補西牆。可眼下,神雷不僅鑿穿了幻境,也震散了它的根基。要是趕緊修補,興許還能苟延殘喘些時日。可那藤妖雖僥倖逃得性命,卻恐怕再無機會去操持幻境了。”
道士不解。
酒神嗤笑道:“道士忘了百幻蝶?藤妖等着鳥盡弓藏,百幻蝶可也等着黃雀在後哩。”
李長安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郎中可是鐵鉤穿了琵琶骨,被重重封鎮在水月觀後山,而於枚身邊,還有羣猖侍衛。
但轉念一想。
幻境之中,什麼鐵鉤、封印本就是幻化之物。幻境被神雷所震,百幻蝶又是遨遊於虛幻之物,趁機逃脫也有可能。
而於枚身邊的猖兵都拿來對付自個兒了,在神雷下損失慘重,一時不慎,被百幻蝶反客爲主也不是不可能。
但李長安隱隱還有另一種猜測。
那就是百幻蝶其實一直都有逃走的能力,他是故意送上門,好引得藤妖這隻“螳螂”自以爲勝利,對李長安這隻“蟬”下手,好讓他作個黃雀在後。
想通關節。
李長安煩亂的心緒反倒平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還能壞到哪裡去呢?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無非兩種,一是幻境崩潰,數萬餓瘋了的妖怪出籠,將千里無人吃成萬里無人;二是讓百幻蝶的夙願得逞,雀佔鳩巢並穩住幻境,譬如把一部分妖怪作爲供養幻境的養料,久而久之,成爲一方巨孽大魔。
總而言之。
一者爲亂甚烈,一者遺禍無窮。
無論哪種,都不是乾着急能夠解決的。
道士乾脆盤腿坐下來,瞧着旁邊不知是真不在乎,還是心若死灰的酒神,納悶道:
“尊神既是一方地祇,如今得脫樊籠,難道沒有法子麼?”
酒神卻是搖頭失笑。
“道士太高看我了。”
“我已斷絕祭祀近百年,又被封進石像渾渾噩噩數十年,早該消散了。”
“道士雖用神通將我從混沌中喚醒,但一介孤魂,對幻境也是望不穿、碰不着的。”
“還是你的神雷鑿穿了幻境,我才得以瞧見幻境中事,可隨着雷火消退,幻境癒合,裡頭的東西我又是一抹黑瞧不見了。”
“我唯一能做到的,大抵是藉着神雷鑿出的縫隙,將一兩個人送入或拉出幻境罷了。”
好吧。
李長安早有心理準備,也不至於太失望。
只是酒神靠不住,自個兒單人只劍又絕難解決眼前的困境,細想前幾次除魔,無論是山蜘蛛還是屍佛,都有外援可引。
可這一次,道士一路走來,盡是荒村廢店、深山老林,就沒見過活人,又能找誰呢?
再說,數萬頭妖魔也不是尋一兩個幫手就能解決掉的。
唯一的辦法,恐怕就只有在事態發展到最壞的地步前,提前阻止。
但照酒神所說,不管是羣妖出籠,還是被幻蝶得逞,都只在旦夕之間。
眼前的局面,是迫在眉睫,是危難重重,是壓在頭上的滾滾車輪。
李長安這隻螳螂要想不粉身碎骨,恐怕只能夾尾逃走,將一切恩怨拋在身後,遠遠冷眼旁觀,坐視妖亂爲禍。
然而。
真就拋得開、看得下麼?
……
李長安蹙眉苦思,旁邊酒神也不管他,只自個兒變出酒具,自斟自飲。
天上雲捲雲舒,任由日頭遷移。
直到太陽悄然溜出頭頂那一圈狹小的天空。
李長安豁然而起。
也不說話嗎,只一個猛子扎進水裡。
不一陣。
把死魚一樣的飛劍劍胚,和彎成犁的配劍從水底撈起來,割了些藤蔓把飛劍纏在腰後,又把配劍踩直咯。
一番活動下來,自覺筋骨已開,前所未有的爽利,纔對酒神開口:
“卻要再麻煩尊神一樁事。”
酒神頭也不擡。
“道士直言不妨。”
“麻煩把我送回幻境。”
這句話總算把酒神從杯盞之間勾了出來,他定定瞧着道士,驚訝中帶着不可置信。
“你有法子?!”
“有些頭緒,但能不能用,用了能不能成,總要看過了、試過了才知道。”
“那就是沒法子。”
酒神剛剛繃直的腰桿又散了下去,癱在自個兒石像上,一杯又一杯往嘴裡灌酒。
“我看道士也是個明白人,當知此時的幻境危險百倍於平時,你年紀輕輕、本事也不賴,何必將大好年華、有用之身虛擲於此。”
這話着實不虛。
現在幻境確實更加危險。
先前人在幻境,雖懵懂無知、爲人棋子,但真正要應付的只是於枚和郎中這兩方。、
可現在,幻境被神雷鑿穿,瀕臨崩潰,數萬妖魔隨時都可能掙脫幻惑,羣起食人。此時再入瀟水,最大的危險就變成幻境本身了。更何況,還有於枚和郎中在旁虎視眈眈。
可說稍有差池,就得粉身碎骨。
但……
“尊神有所不知,我李長安雖也拜三清、修道法,卻並未傳度授籙,說到底是個假道士,沒真道士那樣風清月白、沖淡平和,我這人就是吝嗇小氣,就是睚眥必報。”
“師祖的牌位,還有隨身的法器落在了幻境裡,不能不取。”
“於枚還有那大蛾子把我當棋子左右撥弄,此仇不能不報!”
“再說了……”
李長安笑指着酒神身後的石像。
飲下美酒前,只有稍許裂紋,而如今從幻象中醒來,自個兒傷勢痊癒,石像的半截卻已崩散成砂礫。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還。”
酒神的自斟自飲突兀一頓,良久,苦笑搖頭,露出藏在灑脫外表下的疲憊與虛弱。
他鄭重起身,深深揖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