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要丹藥的事情原本只是隨口一提。
妖生漫長，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委實是太無聊了。人類的壽命太過短暫，在妖漫長的歲月里根本不值得一提，連過客都算不上。再見面時早已不知道輪迴了幾世，誰還記得誰？
這種事情，誰要是先認真，便是輸了。
此事便就此帶過。
原本以爲只是萍水相逢，畢竟妖與人之間實在是太過不同，百年於妖不過是須臾；於人卻是幾世……再相見時，若已經過了幾世輪迴，誰又還認得誰？不料在有生之年，竟然還有再見的機會。
再次見到那日梧桐樹下的少年，已是三年之後……
那一日，她追着一隻屢次冒犯她不識好歹的神獸類下凡間。那貓形人發的類早已修得妖道，狡猾得很，她追尋幾日，竟屢屢讓它在最後關頭逃脫……讓人在氣惱之下生出了幾分不願罷休的情緒來。原本也只是玩玩，權當打發時間而已，熟料到玩着玩着便玩出了興趣。這種你追我趕的遊戲，實在是符合天性。她越發地喜歡看那些弱小狡猾又不聽話的壞東西在自己的毒牙之下狼狽逃生……此乃，妖怪的樂趣。
是以，當那類四處逃竄之下誤入了人間，她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便跟隨了過去。
世間的事情，端的是這般無常……
循着類的氣味追到了現世長安城郊的河畔，卻見一個少年一身白衣，獨自坐在河堤上放河燈。
背影蕭條，遺世獨立，芝蘭玉樹，猶如空谷幽蘭，靜謐幽香，將這三千凡俗踩在腳下。
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
她左右甩甩尾巴，突然便覺得有些眼熟。側着腦袋想了想，那人便從記憶裡跳了出來。
幾年不見，這人倒是愈發出塵離世，不似真人了。
她在心裡小小地詫異了下，咧開嘴巴挽上一副笑容，“嗨，少年……好久不見。”
少年轉身見着她，微微愣了愣神。“你……”
“沒錯啊，就是我啊……”她卷着尾巴，分外認真地凝視他，“你還欠我一瓶藥呢~你不會已經忘了我了吧？”
少年抿脣，“……未曾。”
“嗯……”她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哥倆好地拖着尾巴湊上去，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少年很自覺地往一邊側了一側，給她讓出一塊空地來。她滿意地砸吧砸吧嘴，就說麼~以她如此特立獨行與衆不同不落俗套頗具創新意識的長相……被遺忘的可能性，委實不大。對於這一點，她還是很有自信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咦，這河燈是你做的？嗚，很精緻漂亮嘛……手很巧啊！”她眼尖瞥到他身側放着的那盞河燈，忍不住打量了好幾眼。
少年眼裡的悲傷一閃而逝，語速依舊是不疾不徐，分外溫和，“今日是盂蘭盆節。”
“盂蘭盆節？”這是個什麼節日？“什麼來歷？做什麼的？”
少年沒有不耐，解釋道：“傳說目連以天眼通見其亡母生餓鬼道，受苦而不得救拔，因而馳往白佛。佛爲說救濟之法，於七月十五日衆僧自恣時，爲七世父母及現在父母在厄難中者，集百味飯食安盂蘭盆中，供養十方自恣僧。七世父母得離餓鬼之苦，生人、天中，享受福樂。”
人家都說得這麼詳細了，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了。
素素默，那他這是在祭奠先人麼？
還真是意外地不湊巧呢~
“你在這裡有沒有見到一隻類？就是那種長着黑色長頭髮的野貓，挺個性的，非常有特點的那種。”她扯開話題，不欲糾纏，搖着尾巴比劃着。
少年抿了抿脣，“你追它做什麼？”
“喔~”她垂下尾巴，笑得純良無害，半真半假道：“我的晚餐少了點料，想抓它下鍋。”
少年：“……蠻蠻和狐狸不在？”
白蛇眯起眼睛，悠悠道：“蠻蠻情傷未愈，還在某個旮旯頭裝憂鬱……至於狐狸……”她拖長了音，挑高聲音道：“它的皮毛最近有些黯淡，害它的形象大打折扣，遭到狐狸妹妹嫌棄了，所以就跑到歸墟去泡澡了……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了的。”
真是奇怪的組合。少年微笑，心底的憂愁倒是因爲這麼一鬧而散去了不少。
白蛇眯眼喟嘆：“你笑起來可真好看。”比它們蛇族的男子還要好看許多，真真如朵雪蓮，高雅脫俗，纖塵不染。
讓人無端就想破壞啊~
少年自不知她心底的想法，雖然成長了不少，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容易害羞的小孩子，但乍聽她這麼直截了當不加掩飾的稱讚，還是有些微微的赧然，精緻的耳根隱隱發燙。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不帶絲毫惡意的讚美，讓他由衷心安，生不出惡感。
白蛇搖頭擺尾，道：“既然你沒有見過那隻類，那我便不打擾了，我們來日方長吧。”
少年：“……來日方長。”
“用錯了麼？”她瞠大眼睛，“不是來日方長麼？喔，是後會有期啊……話說，你這樣可是不對的啊。這種事情，你怎麼可以直接就指出來呢？作爲一個善良脆弱的姑娘，我會很受傷的。”
“抱歉……下次不會了。”
“唔，那敢情好。”她點點頭，“我們後會有期吧。”
少年站直修長的身體，凝視着她微微頷首。“後會有期。”
遊走了十幾步開外，卻突然回過頭來，迎上少年還未來得及撤下的傷感表情，坦然呼道：“喂，少年，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不曾想過她會問這個問題，少年一怔之後垂眸，“我喚作裴文德。”
“裴文德？阿文？阿德？阿裴？……啊呸？”很不襯你脫俗的氣質哎~“字呢？有沒有字？”
少年微微有些錯愕。
白蛇搖着尾巴道：“你們凡人應該有表字，號什麼的吧？莫非你沒有？”
“有……”少年抿脣，“我字淵吝。”
白蛇拍案，“喏，這個字比較好聽，那我便叫你淵吝了……你可以叫我素素。”
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甩甩長尾便瀟灑而去，徒留下少年在原地，芝蘭玉樹站在楊柳樹下，脣間輕輕吐出：“……素素。”
無人聽到，散作清風去。
第三次相見……卻是在峚山之中。
與上一次再見，時隔了一年。
少年身材拔高了許多，一身白衣，乾淨又漂亮，愈發脫俗。線條分明的臉上稚氣已經脫盡，露出幾分讓人不由安心的沉穩氣質來。烏黑柔順的長髮用一支木簪挽起，在頭頂縛成一個髮髻。整個人一絲不苟，連絲頭髮都無比乖順。
已經是成年的男人了呢……
她躺在帝休樹上叼着個黑果子唏噓不已，人類的變化，還真是大啊！簡直就是日新月異呢~纔不過區區一年未見，他就已經從一個稚氣少年長成一個年輕男人了……果然是青春易逝，韶華難再啊！
“素素，你做什麼偷看他？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別忘了，那可是一個人類呢~脆弱得很，可經不起你的辣手摧花喔。”狐狸涎着一張尖尖的臉，笑得無比邪惡。“這叫人家情何以堪呢~”
囉嗦……
素素直接無視，尾巴一甩，從帝休樹上採下一隻黑果筆直投進它的嘴裡……
“噗……”
世界於是安靜了……
“誰！”
一聲低叱，素素只看到一抹銀光迎面而來……靠之……
歲月真是個可怕的東西，竟然將當初的靦腆少年變得如此暴力了啊！情急之下，素素尾巴一振，迅速捲起身邊的物什迎着那抹銀光一甩……
“嗷嗷嗷啊~嗚~”一聲淒厲婉轉的尖叫聲在天邊響起。“你好過分好過分好過分……見色忘義沒人性啊！”
她是妖，本來就不是人……人性是神馬東西，能吃麼？
素素遠目，凝視狐狸消失在天際的背影……
話說……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誰叫她身邊的障礙物有且只有狐狸啊！
“素素……”少年站在樹下，也是微微的詫異，“是你。”
“是我啊。”素素咧咧嘴巴，扯出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笑臉。
少年望了眼天際，不確定地開口問道：“那是……狐狸？”
素素撇撇嘴，“是啊~當然了，你可以選擇性地忽略它~”
少年：“……”
她從帝休樹上探下腦袋，與少年遙遙相望，“你怎麼又來這裡了？嗯，法力進步了許多麼~一般小妖物倒是傷不了你了~”一隻黑色的物什當頭而下，少年下意識伸手去擋。素素忙喊道：“快接住了，別掉了！”
他擋的姿勢瞬間便改成了抓。
攤開手心，一隻長着小眼睛小嘴巴的胖嘟嘟的純黑色的肉果子顫抖着身軀躺在那裡哭泣流淚……他的手很快便有些濡\溼。
少年僵了一僵。
“雖然它長得挺個性的，但請你相信，那是素的……這是帝休果，味道還不錯，你吃吃看吧。”
黑色的果子用肥短的爪子捂住眼睛，無聲哀嚎，顫抖得更加厲害……
“別看這帝休樹長得又高又大，其實頂沒用的，光開花不結果，就是隻不會下蛋的老母雞呢~一棵樹幾千年下來也就長那麼十幾顆果子……你可別浪費了哈~吧唧吧唧吧唧……”她又用尾巴捲了顆黑果子塞在嘴裡奮力嚼，果子在她的毒牙摧殘下慘叫得厲害。
少年默默地收回手……
“這次你來作甚呢？”她突然問道。
“我……”少年躊躇，“我來尋女屍。”
“女屍？你要女屍做什麼？……不對啊~你說的是哪個女屍？什麼女屍？哪來的女屍？……不對不對~”素素左左右右拍打着尾巴，頓時有些風中凌亂，“女屍啊！~哎~是女屍女屍~”
“你說的是那個女屍麼？”她瞪圓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你說的究竟是什麼女屍？！繞暈別人是可恥的行爲……
少年猶疑了一瞬，反而不知該怎麼回答。
素素已經直接打斷了他，“你找錯地方了……女屍長在姑媱山的懸崖峭壁上呢~這裡可是峚山，差了可不知十萬八千里呢……”她質疑的眼光來來回回掃過他，“你莫不是迷路了吧？”
“……不是。”
“你要那莬絲果似的女屍做什麼？味道可不怎麼樣呢~而且，光着名字就有夠寒磣人的了……”她的眼光愈發深邃，“我記得狐狸說過，女屍草的作用是爲女子美容的呀~”她託着下巴，詫異地看着他，“原來你竟然是隻雌性麼？？”她的視線停留在了他平坦的胸部，托腮沉吟：“看着不像啊~難道是還未發育完全？”
如此赤果果的調戲卻是第一次遇見！
少年赧然，倏忽紅了一張俊臉。“……不，素素你誤會了。”
“不用解釋……”素素果斷打斷了他，咧着嘴巴似笑非笑。“真的不用解釋了。”
少年無奈又尷尬：“素素……”
“安啦安啦~好吧，我是開玩笑的啦~你這麼當真做什麼？”
少年：“……”
“不好笑麼？”素素托腮沉思，“別這麼不給面子麼~難道真的不好笑？”
“……尚可。”
真是勉強得讓人心酸呢~她都不好意思再欺負他了啊~
“話說，你來峚山做什麼？”他身上淡淡的女屍草的味道她自然不可能沒有聞見，也知他早已去過姑媱山了。她將尖尖的腦袋支在帝休樹繁茂的葉子裡，揣測道：“是還要採什麼材料麼？……據我所知，峚山可是窮得很，估摸是沒有你要的東西的喔~”
“不是的，”少年靦腆笑笑，“我聽聞峚山附近有玉膏，好奇之餘纔過來看看。”
那你的好奇心可真不是一般般的強烈呢~
素素將身體盤成一團，“玉膏麼？那你可是走錯地方了……玉膏不在這裡，你若是想要的話，還得順着丹水向西走三百里到稷澤去，那裡纔是產玉膏的地方。而且……”她不着痕跡打量了一眼少年，“稷澤的玉膏原本可是黃帝的專屬物，一般妖物都不得使用。雖然而今黃帝駕鶴而去，這大補的玉膏自然也不可能會淪落到無人管轄的地步。我可以告訴你，如今管理玉膏的，便是騩山上的天神，耆童。”
“是麼。”少年垂下眼瞼，看不出表情。
“是啊~”素素髮出長長的一聲嘆息，“這些神什麼的，別看平時挺光彩的，其實最摳門了……所以啊……”她提起嗓子，“見者有份，你速度點去偷來分我一點吧！”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