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人生若如初相見。
他出世那年,家境便已敗落。
夏禹時代,祖上四嶽伯益也曾輔佐大禹治水有功,也曾官拜王侯八方雲動。
這些燦爛和輝煌是祖祖輩輩日夜不忘喃唸的,到他這一輩,恰恰爲炎帝神農氏54世孫。
他並不想僅守着所謂王孫後人的身份,如父輩般不願做卑賤的職業靠着世代流傳下來的稀薄家產坐吃山空,他也曾貧困流離,也曾爲補無米之炊,少小年紀便去做宰牛***的屠夫,酒肆賣酒跑腿的夥役。
他並不引以爲恥,卑賤的從不是職業,而是才德。
從小他苦習天文地理,軍事謀略治國安邦之道,並不是所謂的爲了恢復一族容光,只是單純的渴求。
渴求什麼他無以明說,或許只是一種讓他的精神獲得飽足與安穩的東西……
正如那隻向他伸出的手,青『色』的道袍襯着白皙而有力的十指,帶給他無以名狀的眷屬感。
父親和母親很高興有玉虛宮的道人願意將他帶去崑崙,雖然在那裡他只是從最底層的小侍做起。
他白天只是做些掃地燒水的雜役,夜裡除了往日的戰冊和治國論外,他懷中藏着一片修仙入門法開始『摸』索築基。這是將他帶到崑崙的道人臨走前送給他的,並不是什麼珍貴的手冊,但對於當時的他而言,確實是一個急需的入門。
日子平淡也充實,不知不覺十五年如彈指一瞬,他從一個普通雜役被調到蟠桃園看守西王母的三千蟠桃,守門人的日子明顯清閒了下來,習了多年的仙術,時光彷彿在所有修仙者身上靜止一般,包括他在內,十數年來幾乎形容未變。
每日經過時,他看着玉虛宮的門匾,修行數十年自然希望能得成正果,常年修行,修仙已經變成了他的人生目標和自然而然孕育而成的執念。
他是個寡慾的人,原本就稀薄的注意力被修仙佔據後,給予情愛的空間更是少得可憐,在他以爲這一生將會如預期般平靜的在崑崙終止之時,一個意外驟然劃過他的生命
“你是哪家的狐狸?”那日的陽光依然是如此明媚,他慣常帶着骨片坐在桃枝上就着斑駁跳躍的陽光研讀,卻聽到樹下撲簌簌的雜『亂』聲響。
一隻瑩白小狐驚訝的擡起頭,盈盈一雙琥珀『色』波光瀲灩的眼。
這隻小東西是如此狡黠,或許察覺了相較於人,他更喜歡與動物打交道,數十年一直以原形和他交好,漸漸的,在他寂靜的生命中佔領了一席之地。
等到他已經習慣了在漫長的修煉生涯中有一頭白狐相伴,對於它接近他的動機,便令他越發介意。
它想殺死他……
從他們第二次見面起,她周身似有若無的殺氣一直隱隱涌動,尋常人或許無法察覺,但他長年獨自修煉磨礪內心,對於惡意向來極爲敏感。
終於有一日,它對他道,“我的修業快要結束了,到那時,我想換一個樣貌見你。”
它打算進一步行動。他卻已不想再與它繼續猜疑下去。
於是藉着和它會面之時,吞入事先服下的丹『藥』。
瞬間,他臉『色』轉白,脣『色』發紫,不過片刻,黑氣便已氣勢洶洶的漫至全身。
心跳漸緩,氣息漸收,四肢五感慢慢消失,但沉入深處的意識還是清醒的,清醒的感覺到她的擔憂中夾雜着霍然爆發的殺意,但最終……她依然還是救了他。
微涼的指尖將寶珠送入他口中,他有片刻怔忡,分辨不出此刻來者何人。
她的動作極爲粗魯,將他的頭搬上搬下,不時狠狠撞在石牀和玉枕上……其實這人是來謀害他的吧。
方思及此,胸前一涼,她竟扒開他的衣襟伸手往他胸前一路撫去,他繃緊了皮膚下意識抗拒,她乾脆上下其手,撫『摸』搓『揉』!
他此生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她的頑劣心『性』可見一斑。
後來她化爲人形初見便『裸』裎相對……
後來她嬌媚大膽次次對他逗弄引誘……
後來她爲他在月下獨舞婉婉哼唱着鳳求凰……
後來,他心中竟也當真印上了她的身影容不下其他……
後來……
故事最怕的,便是後來。
那日,他結束脩業後被師尊留在大殿修煉,日暮時分,心中卻突然無預警的不安躁動起來。
他立刻請示師尊要先告退,卻被周遭的師兄們攔住,“姜師弟,你被妖邪『迷』『惑』了,她乃是妖魔幻化的……”
他驀然轉頭,“師兄這是什麼意思。”
師兄只尷尬的支吾了下,“師弟還是早日清醒比較好,等會……若是師尊問起,你便全盤說你不知情,是那妖孽化爲人形『迷』『惑』你便可,你依然還是我們的好師弟……”
後面他說了什麼他已不再關注了,猛然甩開他的手,他用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不出意料的,當他回到自己的苑落時,空無一人……他從未這般心慌過,師尊想殺了她,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從沒想過一生中會有如此炙熱的感情,欣喜與惶恐都來之同一個人……
當他焦急地尋遍崑崙時終於發現她單薄的身影,她遍體鱗傷,幾乎被打回原形,他心中酸澀哀怒到極致,卻也只能強抑下來,把她牢牢護在身後。
“孽徒!”師尊怒極,“事到如今,她的妖邪之身已現,你還執『迷』不悟嗎!”
他孤注一擲道,“師尊,弟子早已知她是妖,一切罪責弟子願意擔負。”
天尊對妖邪向來深惡痛絕,此際他的行爲無異是宣告背叛師門,這樣即便他是他的愛徒,師尊也會狠下心清理門戶,而蘇蘇……又如何能逃過。
對於他而言,這隻大膽又嬌氣的小狐就該永永遠遠的肆意活着,即便最後,不在他身邊。
逞強倔強的赴死終不如活着,活着尚且還有一絲可能,人魂可以不斷轉生,但妖,只有一次魂。若是散了,這天地間便永遠再也沒有那個人……永遠。
又有誰會忍心看着心之所繫之人就這樣徹底毀滅在自己眼前?
至少之於他,做不到。
他最後握緊與她交扣的十指,而後一寸寸抽開,撩開衣襟俯然下拜,“弟子知錯,甘願領罰……”
“孽徒!你私藏妖邪,知情不報,壞我清風,可曾知罪?”
他頭也不回,握緊拳以額貼地,“弟子知罪……”
“知罪莫若悔改,你可甘願領罰!”
他一字一句道,“弟子愧對師尊教導,甘願受罰。”
“這是什麼意思?”她擡頭看他,艱澀地道,“你……要留在崑崙?那……我呢?”
“孽障!你且還要引誘我徒兒!”師尊話中透出濃重的殺意。
他連番叩首,闔上眼不看她的表情,“求師尊饒她一條生路,弟子願代她受過。”
……
蘇蘇,你回青丘吧。
“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找我。。”
……你回去吧,別再受傷了。
命運卻如此諷刺,他最不願傷的就是她……到最後,傷她最深的,卻也是他。
他是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他知道,那時她劈下來的是刀背。
他知道,她不願殺戮。
那隻雖然大膽卻始終從未傷過他的小狐怎可能會帶領族人血洗玉虛宮。
刺入她胸口那一刀,雖然他已經避開了致命處,但他怔怔看着她在這一瞬間眼中熄滅的光線,彷彿也聽見心中被徹底摧折的感情在哀鳴着寸寸死去……
他知道,他們之間徹底完了。
她想哭又想笑,眼淚卻先一步承載不住的滑落下來,“姜尚……你不信我……”
她捂着左胸,放聲大笑,“你不信我……”
他心中哀痛欲狂,持刀的手微微顫抖着,口中竭力平靜地道,“別再來找我……這次我便饒了你,你救了我兩次,我便也饒你兩次,第三次,我便再不饒你。”
蘇蘇,別再來找我了。
四顧左右,青丘九尾狐自是上古眷族,但青丘最強之天狐遠在天界,今夜前來的九尾狐多爲妖狐仙狐一輩,師尊元始天尊和座下十二金仙位階乃上仙之上,九尾一族猝然發難一開始確實佔了上風,但眼下同門已站穩腳跟,逐漸發揮出壓倒『性』優勢,若然不及,九尾一族今夜亦難逃滅族下場。
一方是身居數十年撫育他的同門,一方又是他心之所向。
他被從須彌鏡中放出來後,藉着師尊不在,擠出最後一絲術法幻化出式神緊急通知崑崙之主西王母,只盼她會來得及……若是來不及,至少,他已經把她救出來了。
這一刀劈碎的,有她的情意還有師門蠢蠢欲動的殺意。
他知道她永遠不會知道,他知道或許她並不會稀罕他的所做種種……他都知道。可是這又如何。
他只要她能活着,其他的,他便也無法再顧忌了。
“你真愚蠢。”申公豹靜靜的站在他眼前,看了她良久之後,輕輕抱起她,“比如我,從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
他強撐着平靜,對申公豹淡淡地道,“你帶她離開這裡。”
他“嘖”了一聲,懷中意識渾噩不清的她抓着他的衣襟,低低喃喃着,“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他垂下眼。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他闔上眼。
蘇蘇……
你也……從未信過我。
你從未告訴我爲何當初會對我懷抱殺意。
你從未告訴我爲何要暗暗與人間的君王相交。
你從未告訴我你與女媧娘娘究竟有何約定。
你也從未告訴我,你做的任何決定……
爲何要瞞着我,爲何一開始要欺騙我?
血洗玉虛宮那夜,西王母和女媧娘娘是先後趕到的,西王母是他通報求助的,那麼女媧……究竟爲何而來?
師尊自然知道是他通傳西王母,待那夜之後將他重新囚入須彌鏡,直至封神榜的法牒落下……他被選爲這一任封神的實行者。
終回到了蟠桃林,也曾暗自去青丘打探,卻杳無音訊。並非未想過就這樣斷了心念,在崑崙終老一生未嘗不可。但天命終不可違,在一個炎炎春日,他領旨下山,開啓這段封神之旅
再一次見到她時,她搖身一變,成爲商湯之主的寵妃,身上的妖氣若隱若現。
他如何也想不到,下山之時他和雲中子望見朝歌宮闈之內妖氣沖天,這妖氣的禍首,竟然會是她?
她似全然不記得他,眼神陌生而夾帶敵意。
那隱含殺意的眼神是如此熟悉,當年她知悉他的名字後也是這般反應,他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讓她每每在聽到他的名字時就對他充滿敵意。試探地朝她傳去心音,“妖狐,還想着殺死我嗎。”
她抿着脣,面『色』微變。
他心中隱隱有一絲了悟,當日便夜探王宮,果不其然,妖與仙一般,得享青春,但看着容顏瞬間老去的她,他心中傷慟難當,這也是因爲他嗎……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就……沒有發覺我和往日有什麼不同?”
他暗暗深吸口氣,只是冷着臉道,“莫要再施詭計,妲己,今日我言盡於此,日後我便不再容情。”
……她忘了他也好。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再與他牽扯只會令她傷得更深,倒不如只作陌路……
本因即刻往周的他,在朝歌駐足。
就這麼看着她偎在君生身邊,奪取嬌寵,爭冠後宮,爲他在文武羣臣面前跳着從前只爲他一人而跳的獨舞……記得他也罷,忘了他也好。他且守在她身邊,爲她防着聞仲,她身邊有妖邪趁着她失憶之時糾纏,他便爲她斬斷。
那隻千年琵琶精和九頭雉雞精身上的血腥嗜殺之氣太重,他們是純粹的妖,現身在王宮,必定會引起滔天大禍。他日後不願再與她兵刃相見,怎能放任她與他們糾纏?
只是這成湯天下天命將近,留在這風雨飄搖的王城,她的下場……
心中隱隱有帶她離開王宮的心念,他蹙眉,不去揣測其中又包含多少私心。
思及她曾說過是女媧讓她入朝歌的,他幾番試探,想從她口中知道究竟女媧給她安排的是什麼任務,但她卻始終守口如瓶,不肯吐『露』。
“那麼你必須告訴我,你此行是否欲禍『亂』天下,危害蒼生。”去王宮救她那夜,他最後退而求其次道。
她躊躇了下,依然緊閉上脣。
“那我也無話可說。”言罷,他佯裝離開想『逼』她吐實……
“姜尚!你就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扔在這等死嗎?”
“我也已經受夠了這麼悲慘的自己……”,她在他身後如泣如訴,“請你別離開我,姜尚,我不要死,請你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他背對着她握緊拳,悲哀的是,雖然明知道此時此刻她依然在欺瞞他,他心絃卻是大慟,過往的光陰年華從未帶走什麼,思念和感情經年累月一層又一層的疊加而起,終至難以負荷。
……“妲己,你總是如此,總是滿口的謊言……”總不肯對他告知種種。
她只是越發低柔了嗓音,如情話般喃喃着,“我是認真的,姜尚,我是認真的。求你了……別丟下我,別丟下我一個人……”
“我想跟你走,求你,帶我走……”
只一句話,他的防線轟然崩塌。
後來……
故事又牽扯到後來。
後來,那隻雉雞精前來王宮奪她。
後來,申公豹告訴他,她恢復了記憶。
後來,他身不由己的設法去見她。
他知道除了自取其辱,這並不能帶給他什麼,他也沒有抱過任何期待,也許……在她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曾暗自滋生。但最後,看着恢復了記憶之後眼底被怨痛佔據的她,他除了問一句,“你還好嗎。”這已是他能做的,也是她允許他做的最多。
他只是……想看看她。
只看着她就好。
……“以後你若是見到我,你就避開我,我若知道你的行蹤,我也會繞路走。老死不相見……好不好。”
連看着她也不行了嗎?
他隱去身形,深深再看了她一眼,走入無邊夜『色』。
避居在磻溪之上,他偶爾會下山觀看鄉野的古樸祭祀。
火把一盞盞亮起,在溫暖的火光之下,男子豪邁的放歌,女子爲他們翩然起舞……
他坐在角落一隅靜靜的看着。
突然想起了她的鳳求凰,她爲他在月下獨舞……
女子們在火光中迤儷動人的身姿含羞卻怒放着最美的韶華……
他看着眼前的他們做着從前他們所做過的事。
他們一樣覺得很幸福。
他就坐在那裡看着。
不覺頰上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