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兩字，一般人說來，恐怕也只當是隨口說說。可陳守一的身份註定了，這句話一說出去，那就代表着揹負了沉重的恩情。
有了這份恩情在，陳守一這個郡守，算是徹徹底底上了贏澈的待沉破船。
當然，是待沉破船還是航空母艦，這就要看怎麼理解了。不過這個皆大歡喜的時刻，贏澈覺得還是不能用太過功利的想法去試探陳守一。
畢竟這對贏澈來說，即使是無法收穫這個意外之喜，同樣也很值得高興了。老婆婆是因爲他無意間唸的遊子吟，才勾動傷心往事命不久矣的，這她的最後遺願，贏澈無論說什麼也得努力去完成。
甚至，贏澈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若是黃偉再不投降，他就要讓皇室出手強取遺像了。
雖然這會讓皇室揹負莫大壓力，但至少贏澈覺得自己以後會少點愧疚。在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也不會產生後悔與遺憾的情緒。
所幸的是，黃偉最終還是識相地交出了遺像。不管他是迫於愈演愈烈的外部輿論還是良心上的莫大譴責，總之就是事情圓滿完成了。
陳守一拿過遺像，腳步輕快地走到病牀邊，跟小孩獻寶一樣道：“玉芬，你要的東西，給！”
知道老婆婆現在四肢無力，陳慧萍很是細心地扶起老婆婆的雙手。在六目相視之下，那雙皺得跟乾枯柳樹皮一樣的滄桑手掌緊緊握住了遺像的兩邊。然後，再穩穩當當地收回自己懷中。
就連陳慧萍也沒想到，老婆婆已經如此虛弱了，還能有這麼大的手勁。
若是那醫科大學的教授，也是老婆婆的主治醫師看見了，恐怕會驚叫連連，直呼不可能的。
老婆婆現在手腳已經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四肢之中，唯有手指尚且還能扭動一二。這種程度的操作，絕對是開掛了。
可惜愛情的力量實在太偉大了，那個教授就算在現場，也是錘不動的。
遺像收到懷中之中，老婆婆就像第一次看見下雪的南方小孩一樣，臉上露出了旁人前所未見的微笑。
那種微笑很暖，彷彿能暖化寒冬臘月裡高懸山頂的冰棱。
可在贏澈和陳守一幾人看來，這種笑容卻是很苦。
半生緣，一輩子，大概他娶了愛情，她也嫁給了愛情。
不知爲何，贏澈突然爲老婆婆感到了一種很奇怪的僥倖。老婆婆失明的那一刻，正好是丈夫離世的那一刻。這也就是說，在她眼中，丈夫永遠是那個鮮活的模樣，而不是這張冰冷的黑白色照片。
這對老婆婆來說，不知算不算一件好事？
至少，她就從沒見過自己丈夫的遺像，她的丈夫永遠活在心靈的眼睛中。
伸出顫抖得不成人樣的右手，老婆婆拒絕了陳慧萍的幫助，硬是憑着自己的毅力，把右手放在了遺像之上。
下一刻，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不知道心靈的窗戶是不是真的存在，老婆婆哪怕是看不見遺像的畫面，但右手在遺像上摩挲的位置，正好是她丈夫的臉頰。而且，遺像擺放的角度，正好是背對着老婆婆。
從贏澈他們這裡看去，老婆婆的丈夫就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依偎在比他蒼老幾倍的妻子懷中，面帶笑意，任由妻子蒼老的手在臉上摩挲。
“嗚……”捂着嘴，陳慧萍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饒是贏澈淚點頗高，也被這一幕弄得眼眶一紅。
陳守一仰着頭，不忍去看這戳心的一幕。他知道，他徹底敗了，敗給了一個死去幾十年的人。但是陳守一的心裡，卻是一點不甘都沒有。
這種愛情，他也不忍。
手指摩挲間，老婆婆感覺時間像是倒流了五十年。
在那個大宅院裡，一個年長許多的童養媳，抱着少不經事的小少爺，坐在院子中間的躺椅上，就那麼輕輕地晃呀晃……
“玉芬姐姐，你真的會嫁給我嗎？”那一年，小少爺還很懵懂無知。
“嗯，這事早已經決定好了。”可是那一年，她卻已經懂得人生百態。
“耶，太好了，玉芬可以陪我玩一輩子了……”他笑着在院子裡撒歡亂跑。
“你自己說的，一輩子！”她卻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淚。
“一輩子是多久？”
“大概很久吧……”
“……”
時間過得還是太快了，你答應我的一輩子，可是你現在人在哪……
時間流逝，就連病牀頂部懸掛的時鐘，也在這一刻停頓了下來。
摩挲着的手指終於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她只能用兒時唱歌謠的聲音幽幽唱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殿下這首詩，很好很好呢……”
呢字之後，老人彷彿又說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說。時針指向了四點，帝都時間，下午四點整。
那個象徵生命的心電監護儀，也在不聲不響中，拉出了一條完美的直線。
無人發現，贏澈打開後就沒關上的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立了一對臉色蒼白的父女。
陳慧萍最先反應過來，痛聲疾呼道：“媽！媽！”
“玉芬！玉芬！”陳守一完全失去了作爲郡守的穩重。
提着一籃蘋果的黃偉，就連手中的蘋果籃不知何時掉在地上也沒發現，整個人如泥塑般呆滯不動。
黃麗麗完全傻了，她還在思考該怎麼給自己之前在萬象商城的冒犯道歉，沒想到乍然間看到了如此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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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澈笑了，不過卻是淚流滿面的笑。
笑是爲孟郊而笑，因爲遊子吟作爲孟郊的代表作，能在這個異世界得到一位真正慈母的認可，無疑是值得高興的。
淚是爲老婆婆流的，儘管見面到現在不過兩三天，可是老婆婆慈母的形象已經深深讓贏澈爲之欽佩。這種慈母離世，他儘管跟老婆婆無親無故，但仍舊內心悲痛不已。
陳慧萍的悲呼聲，很快便引來了值班的醫生和護士。
一陣兵荒馬亂之中，老婆婆便被緊急送進了急救室之中。只不過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次恐怕不會聽到什麼好消息了。
最後，在那間熟悉的急救室外，主治醫師的鞠躬讓所有人的眼神都失去了焦距。
這個瞎子奶奶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