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鎖子拉住她,語氣中帶着股驚喜,眼睛候地又黯了下去,“五年太長了……”他指着牆根的榕樹,“要等到這樹綠了五次……”喃喃了半天,他回頭使勁晃穆婉秋,“改成五個月吧,等這樹葉落盡了,再綠了,阿秋姐就回來……”一臉的孩子氣,眼裡滿是期待。
“我跟人簽了五年的契約……”穆婉秋嘆息一聲。
癟癟嘴,鎖子又要哭。
“不許哭……”
“嗯……”鎖子使勁瞪瞪眼。
“不許婆婆媽媽……”
“嗯……”鎖子使勁點點頭。
“五年後,我回來看到柏葉坊你沒做好,我敲你腦袋……”穆婉秋彎着食指敲了敲他的小腦袋。
“嗯……”鎖子沒躲,“我讓阿秋姐使勁敲……”
撲哧一聲,穆婉秋笑了出來。
鎖子沒笑,一本正經地繃着臉,像個小大人。
睜着黑糊糊的眼睛,看着穆婉秋和韓長生把賬、物覈對齊了,雙雙在交接清單上籤了字,又看着韓長生畢恭畢敬地離開,鎖子扭過頭滿臉欽佩地看着穆婉秋,“阿秋姐真歷害,光從這些本子裡就能看出韓掌櫃昨晚拉走了幾車料……”
“我那是鼓弄玄虛……”穆婉秋低頭收着桌上的賬薄,“昨兒上午我來過,看他後面滿滿的一庫茴香、藿香和艾葉,今兒一早來就剩大半庫了,才敲打敲打他……”把賬簿文書整理好鎖了起來,回頭正色地看着鎖子,“你也記着了。以後無論走到哪兒,都要多留心身邊的細節,多用心想……”
隨便走進一個屋,只掃一眼,就能把屋裡的陳設全記下來,這是她前世給他收集情報時練就的。
“嗯……”鎖子點點頭,“……我記下了。”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多看,多聽,少說……”羨慕地昂起頭。“也學阿秋姐那樣,幾句話就讓韓掌櫃低了頭,畢恭畢敬的……”
“……什麼畢恭畢敬的?”三妮兒推門進來。
“三妮姐兒……”鎖子歡喜地迎上去,“……我娘呢?”
“回去做飯了……”拉着鎖子的小手,三妮兒看着穆婉秋笑道。“阿秋真厲害,幾天不見,你竟兌下了個這麼大個香料行?我和李大叔。嬸兒累得腳都酸了,才點完……”坐在椅子上,揉着發酸的兩腿,“這還是韓記日常管理的好。料碼的齊,又停了工。要不然,光那些料,就得點上三天!”擡頭看着穆婉秋,“這些真都是你的了?”
“是真的。”穆婉秋笑着點點頭,“怎麼嬸兒回去也不跟我說一聲……”回頭招呼鎖子,“快去叫你娘回來,我在茴香樓訂了酒菜,小二一會兒就送來了……”
“哎……”畢竟是孩子,聽到有好吃的,鎖子歡天喜地地跑了去處
。
“嬸就怕你亂花錢。才急着回去做飯……”三妮兒騰地站起來,想攔鎖子,他已經沒了影。“阿秋,都不是外人。酒樓裡的菜太貴,你就退了吧。”
“不用……”穆婉秋搖搖頭,“你們都累了小一天,快點吃完了,我還得讓叔趕車帶我去東市買制香工具呢……”韓記不制香,有的都是炮製用具,起身拉了三妮兒的手,“走,陪我去看看韓記的那些大師傅……”
雖說韓記不大,可連師傅帶香工也大大小小養了二十幾個人,齊刷刷地站了三排,看着眼前這位頭戴黑紗棚帽,隱隱透着股神秘氣質的新東家,衆人紛紛猜測着她的身份來歷,有人不屑,有人期待,大多人卻是戰戰兢兢。
圍着他們緩緩地走了一圈,穆婉秋在院當中的椅子上坐了,擡眼看着衆人,道,“從今兒起,我就是這裡的東家了……”
譁……
人羣裡一陣嬉笑。
穆婉秋閉了嘴,直到衆人發覺氣氛不對,靜了下來,才又開口道,“想是大家都不認識我,我姓黑,是外地人……”
他真是外地人!
“韓家是朔陽老人了,這滿庫的香料都賣不出去,您一個外地人能行嗎?”人羣中已有人追問起來。
“他就是胡平,是繼姬素和任源喻之後,才提的大師傅……”站在穆婉秋身後的老賬房曲永俯下身,極力巴結道,“是姬師傅的大徒弟,完全得了她的真傳,去年在香行會掛了名兒,想要把買賣幹下去,東家還得想法子把他留住……”
韓記的招牌香料就那麼幾種,都是出自姬素和任源喻之手,現在他們走了,能留下他們的徒弟也是好的。
哦了一聲,穆婉秋點點頭,沒言語。
“……黑東家有什麼背景?”見她不語,胡平又高聲問道。
嘩的一聲,人羣又一陣沸騰,衆人目光俱落在穆婉秋身上。
“是啊,東家有什麼背景?”
“……能救活韓記嗎?”
“您要是不行,就痛快地放我們走吧……”
……
已分不清是誰在喊,人羣中呼聲一陣高似一陣。
朔州的香料行遍地林立,每天都有盤兌發生,對於這些師傅來說,他們纔不在乎東家換了誰,只要能按時發工錢就行。
也是老賬房了,曲永常被人請去處理一些接收的事兒,見識也算不淺,他還第一次遇到這種開門第一天,新東家就被大師傅當衆質疑背景能力的事兒,臉色發白,曲永的聲音微微發抖,“東家,這是有人故意搗亂……”
“阿……黑公子……”三妮兒嚇的腿肚子發顫,扶着椅背的手直哆嗦
。
“沒事兒……”拍了拍三妮兒,穆婉秋冷冷一笑。
姚記的消息真靈通,她昨兒才簽了契約,今兒就有人試探她的深淺了!
彷彿局外人,穆婉秋神色淡然地看着衆人。
感覺氣氛不對,漸漸地,喧鬧聲停了下來,衆人屏息靜氣地看着穆婉秋。
穆婉秋這才擺手讓三妮上茶。
大喘了一口氣,三妮兒從桌上取了壺,倒了杯茶水遞上去,小聲說,“就說你是黎家的朋友……”
神色不動地接過茶杯,穆婉秋打開蓋吹了吹,一口一口地喝着。
直喝了大半杯,才把杯遞給三妮兒,清了清嗓子,“我什麼背景也沒有,就一普通的外地人……”
鏗鏘的語氣落地有聲。
三妮兒腳下一滑,險些栽倒。
轟……
像煮開的水,院子裡又沸騰起來。
對上穆婉秋寒意森森的目光,喧鬧聲只片刻就靜下來。
“……什麼背景都沒有,你一個外地人,在朔陽怎麼混?”忽然靜下來,胡平的聲音就顯得格外的清晰。
聲音落了地,胡平才發覺四周格外的靜,他臉色紅了紅,隨即一挺胸,迎着衆人的目光,“我們手藝人也不容易,就怕跟錯了主兒,連工錢都發不出來!”
“我知道……”沒等衆人反應,穆婉秋首先附和。
刷的一下,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
就見她指着桌上一封一封的大小不一或碎銀或銅錢,“這是韓掌櫃欠各位的工錢……”目光一一掃過衆人,“一會兒就給你們發了……”
“公子……”
“東家……”
三妮兒和曲永同時叫起來,看了三妮兒一眼,曲永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這銀子不能發……”餘光掃着衆人,“一旦發了,這些大師傅就都走了……”頓了頓,“韓掌櫃之所以把這些留給您處理,也是這個意思,東家就先壓一壓,等您買賣有了起色,攆他們也不走的時候,再發不遲……”
正常情況下,香料行的東家和師傅,無論是誰辭了誰,都是要給對方賠付的,可唯一例外的就是這盤兌,新老東家交接完了,對於老東家的這些工人,不管合約到沒到期,都視同完結。
只要調香師和老東家把賬結清了,願走願留各隨己便,不需要任何賠付。
也因此,新東家接了作坊,第一件事就是要安撫老師傅,或給漲月錢,或給獎勵,總之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目的就是能讓買賣暫時能順利地做下去
。
當然,也有自己帶調香師的,那就例外了。
可在曲永眼裡,就帶了四個半人來接韓記的香料行,穆婉秋顯然沒有自己的調香師,餘光掃着氣勢洶洶的胡平,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初來乍到,又第一次做香料行,經驗不多,以後還得靠大家多多提醒……”穆婉秋聲音微微一頓,“如果大家肯死心踏地地跟我做,我黑穆承諾,以後掙了錢,絕不會虧了大家……”
曲永的汗刷地落了下來,暗道,“……我的大爺,謙虛也得分個場合啊!”
“這空話誰都會說……”果然,話沒說完,胡平就大嚷起來,“你沒背景又沒經驗,一個外鄉人,讓我們怎麼信你?”
出乎衆人意料,對於胡平的無禮,穆婉秋既不惱怒也不爭辯,只見她微微一笑,“如果不信我,大家就各請方便,有想走的,我也不勉強……”她指着案上的銀子,“只要把契約退回,去和曲師傅辦了手續,就可以拿了工錢離開……”
刷刷刷,話音一落,衆人目光俱落在胡平身上。
胡平臉騰地漲紅起來,千算萬算,他也沒想到穆婉秋會這麼直截了當地攆人,一大早師父就傳信,說姚記懷疑這個黑木是黎家人,讓他務要探出底細,先給個下馬威。
大業可不是一個外人想擠就擠進來的,黎家人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