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二老婆
我不知所措,笑容僵在臉上,霓虹夜色盡數擱淺,眼中只剩下一個他。恍恍惚惚的他,匆匆而行的他。
他要去哪裡?我不禁想要開口問,張了張嘴,話語卻哽在喉嚨裡,化爲綿綿刺針。我已經和他再沒有什麼干係了,不是嗎?就當做一場溫柔的罹難,渡過之後,夢醒無聲。
穆薩看了我一眼,感覺到他的目光,我連忙避過。再擡頭時,他已經走遠了,只留下白色的背影,慼慼然反射着夜晚稀薄的燈光。
深深呼出一口氣,轉過頭,雲宇樹正困惑地注視着我。
“你認識那個人嗎?”他問我,“剛剛你看起來,神色很反常。”
他總是這麼直白,倒也省去了我藏藏匿匿的煩惱。
“認識。”我沒有撒謊,卻也不會對他和盤托出。頓了頓,我撐起笑臉,竭力顯得盎然天真,避重就輕地回答道,“他跟我一個班,課程設計同我分在一組,卻不上課也不幹活。所以你看,即使我們在同一個小組,他也沒認出我,就這樣直接走了。”
末了,爲了表現自己的渾不在意,我又加了一句:“你說,他是不是挺討人厭的?”
雲宇樹聽了,眉頭皺起,認真地肯定道,“是挺討人厭的,太討厭了。”
真是奇怪,按理說,有人幫我罵了穆薩,我應該開心纔對。可是真的聽到這話,卻覺得心裡酸酸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我的身體裡流逝。
我吸吸鼻子,附和着雲宇樹猛力點頭,爲了剋制身體中那不斷膨脹的空洞,情緒突然變得激動:“對!我再也不想跟他分到一組。再也不想了!”說完,還用力攥緊了兩隻拳頭,再次狠狠地堅實了自己的決心。
雲宇樹被我激昂的決心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沒事。”靜默片刻,我跌宕的心情漸漸平和,喃喃道,“我只是……不小心被辣椒灌醉了而已。”
周遭,一座座高樓大廈聳立着,充實了誰的心,又空虛了誰的夢。通往煙火明亮的路,漫漫而狹長,一路望去,了無盡頭。
在這個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的時代,說的話很快會隨風塵飄走,做的事很快會被時間遺忘。人間悲喜,轉瞬蒼茫,穆薩很快就會遺忘,我,也應是如此。
雲宇樹把我送到了酒店大廳,我把外套取下還給他,再次對他說了聲謝謝。
雲宇樹擺擺手,凝視着我,誠懇地說:“汐汐,以後,如果你覺得辛苦,隨時可以來找我。”他笑了笑,輕聲道,“如果小組裡有人不做事,我也可以幫你做。”
“嗯,好。”我含糊地應着,垂下了頭。事實上,我寧願在重新分小組之前一個人默默把所有工作做完,也不想這樣麻煩他。欠得越多,越難以償還,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還有一件事。”雲宇樹擡起頭,眼中閃爍着期待,“下一次,能不能再一起吃個飯?就我和你,單獨的。”
此話一出,我心中一驚,嗖地擡頭,看向了雲宇樹。
他也正看着我,淡淡笑着。
我遲疑了一下,別過臉,徐徐說道:“有時間再說吧。”
“好。”雖然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但他依然滿意地笑着,同我道了聲再見,轉身走出酒店大廳。我留在原地若有所思,看到他走到門口,又轉回身招了招手,很開心的樣子,似乎篤定了我會留在原地。
我別過臉,忽略掉他望過來的眼神,離開。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步入走廊,一切就像往常一樣,揉揉頭髮,胡亂地翻搗着包裡的房卡。所有的動作,都在看到門口的人時瞬間僵住。
他依然是剛纔擦肩而過時穿的那一身,面對着牆面,手指漫無目的地在牆上畫個不停,眼睛怔怔地盯着牆紙上的花紋。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藉着走廊明亮的燈光,我這才發現他比前兩天更加憔悴,原本就深邃的眼睛又窩下一層,藏着深深的憂鬱。
誰都沒有出聲,我停滯了五秒鐘,視而不見地從他身邊走過,就像方纔不久,我們在路上相遇時,他徑直而過的樣子。
我掏出房卡,平穩地開門,走進去,咬咬牙,反手關門。
沒有聽到“嘭”的關門聲,轉頭一看,一隻手死死地把住了門緣。穆薩凝視着我,目光帶着幾分幽深與心痛。
從一開始,我就是在他的目光中淪陷,此時此刻,我竟再一次被他的眼睛吸引,險將不拔。觸雷一般地收回眼神,我爲自己殘留的迷戀感到深深的可恥,強行令自己恢復鎮定。
“有事嗎?”我輕哼一聲,決定用最冷漠、最疏離的態度面對他,好讓自己撇得更乾淨些,“沒事的話,我還要休息,麻煩你離開。”
或許是我的聲音太過冷冽,穆薩的手竟是顫抖了一下。他微微頓住,慢慢鬆開把住門緣的手指,也收回了看我的目光。
呼出一口氣,穆薩提起精神,沙啞低沉的男性嗓音傳來:“我來,是想把事情同你說清楚的。”
“不用說了。”我眉頭一挑,擡起頭來迎上他的目光,“我都知道了。”
安靜中,遲疑中,燈光籠罩下的穆薩,微微猶豫的聲音傳來:“你……都知道了?”
“嗯。”我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嘲諷地看着他,“你是來讓我預祝你新婚快樂的嗎?”
如今的我,就像是一隻刺蝟,從眼神到話語,全是滿滿的敵意。原本我也想要熟視無睹地、雲淡風輕地讓這件事過去,可面對穆薩,我還是採取了這樣一種諷刺的情緒,好逼得他難受一點、愧疚一點。似乎只有看到他悲傷的情緒,我才能得到一種情感的認同,亦或是,自我凌虐的快感?
當然,這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有他即將過門的黑袍嬌妻,我算得了什麼呢?
穆薩一怔,竟是答不上話,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時間漸漸流逝,我的憤慨激烈在沉默中稀釋,久久地,還是嘆息了一聲,“算了,進屋說吧。”
我知道,他還在擔心門外如果有人路過,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畢竟,未婚同居和私相授受這回事,在迪拜是觸犯法律的,對當地人尤其嚴苛。即使是隨意看到,也可能對穆薩造成重大影響。
我走到廚房,原本想給他泡一杯茶,可思索了幾秒,還是拿出一次性杯子,從新開封的飲用水裡倒了一杯,遞到他面前:“杯子沒人動過,水也是新開封的,希望不會犯了你的忌諱。”
原本我是好心好意爲他考慮,可不知道怎的,這話從我嘴裡冒出,又帶上了濃濃的火藥味。
穆薩沒有計較我的言語,接過水,聲音已經恢復冷靜,眸色也清明瞭幾分,開口說道:“昨晚你打電話給我,我沒接,是因爲那時我正在和母親談話。”
似乎怕我不滿,他又解釋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告訴母親你的名姓和信息。”
我悶哼了一聲,悻悻然地坐在他對面的位置,往椅上一靠,並不關心這個問題:“然後呢?”
穆薩張了張嘴,猶豫幾秒,似乎正在醞釀話語。
他這副表情讓我覺得好笑,略略諷刺說:“怎麼?難不成你還要爲我不結婚了?”
我當然知道這絕無可能,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交集也不算太深。可即使可能性爲零,我調侃着說出以後,竟還是不自覺地用緊迫的視線盯着他,好像在期盼什麼。
“我……”穆薩的話斷斷續續,語無倫次,他的表情落在我眼裡,已是心中明瞭。沒有人會傻到在結婚當口,爲了一段阻礙重重的露水情緣放棄一切。換作是我,我也不會。
我輕哼一聲,莫名笑了起來,有點發苦。穆薩不明白我心中輾轉,被我的一臉苦笑驚得坐立不安,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同我母親說,我仍然可以娶你。”
他話音一落,我便覺全身僵住,擡起頭來,目光直直的,直直的盯着他。
他也盯着我。
良久,我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笑聲,這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直笑得我直不起腰,怎麼也止不住,心也跟着一陣一陣地跌宕。
笑着笑着,我猛然擡起頭,顫慄着問他,“你,想娶我做你的二老婆?”聲音中,有狡黠,有嘲諷,有可笑,有恥辱,唯獨,沒有快樂。
他大概被我的樣子驚到,黯然地低下了頭,有些慚愧,“不,我母親沒有同意。她其實較爲寬宏,但她瞭解我父親,她說一旦我那樣做,就會被要求斷絕父子關係……”
他話音一落,我再次爆發出一陣笑聲。只是這一次,笑聲之中,竟是沁出了眼淚。原來,我向來驕傲自矜,到頭來竟是連給人做二老婆都不配。
呼吸瓦解掉氣力,心裡空空的,我累了,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閉上眼,身體還在瑟瑟發抖。穆薩坐在我面前,頓頓地看着我不說話。沉默的詭譎在我們中間蔓延,愈來愈陰寒,終於,我猛地站起身,忍無可忍地朝他怒吼道,“你憑什麼認爲,我願意做你的二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