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任開封府之前歐陽修的大名雖然很響亮,但他的文名遠比官名更響亮,在官場上他更多的是作爲皇帝的寵臣,並且有着力薦賢臣的美名而已。不過在任職開封府的這近半年的時間裡,歐陽修的官聲急速提升,儘管他已經上書朝廷希望能夠去洪州任職圖個清閒,但一來是第一次上書請辭,二來歐陽修的聲望在朝中僅有少數高官纔可以相比,冒然同意歐陽修的請辭會被外界誤讀爲流放,這種輿論的壓力是朝廷所不能承受的。
儘管歐陽修的官聲如日中天,但是他的家中卻依舊沒有什麼變化——去年年初點中狀元之後,王景範曾經和蘇軾等人來拜訪過一次歐陽修,他的宅院並不算大若是與自己的宅院相比甚至可以說是寒酸,在經歷了夏天的大雨浸泡之後,幾個月過去了這種痕跡依舊可以告訴來人歐陽修一家夏天過得並不好。
歐陽修在開封府接連抗拒聖旨爲罪犯免罪,並且一再上書要求皇帝不能干涉開封府的司法公正。在寬容的皇帝保護下,他的一些舉動並沒有招致失去皇帝的信任,反而皇帝更加信任他,而朝中內外則是對他更爲信服,開封府的百姓也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升斗小民最怕的並非是飢寒‘交’迫,而是來自權貴的欺凌,飢寒‘交’迫只需忍一忍也就湊合過了,而權貴的欺凌幾乎讓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百姓輕易的便家破人亡,包拯主持開封府的時候這種事情就少了很多,而繼任者歐陽修以半年來的作爲也讓開封府的百姓放心下來。
歐陽修的聲望與日俱增,每天拜訪他的人也是絡繹不絕,不過顯然他對王景範是青眼有加,在昨天知道王景範要來拜訪他之後,他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在家專心等這位與自己曾經有一點隔閡的弟子拜訪。雖然王景範只是‘私’下拜訪過歐陽修一次,還是被蘇軾等人拉着來做陪襯的——好像蘇軾是那一年的狀元,而王景範則是一個普通的進士一樣。
客廳並不大,不過一盆炭火卻讓這客廳暖意融融,歐陽修雖然年紀很大但卻是生‘性’灑脫,即便王景範從他的文章中能夠輕易的對此做出判斷,但真的與歐陽修圍爐而談的時候又是別有一番滋味——上次來的時候是一大幫進士來拜見老師的,同是一個客廳但人多了事也多,歐陽修這個文壇前輩作爲丁酉科的主考官自然是不能太過隨意,而他們這些進士更是不敢放開。
王景範將他在蔡州任職的近一年半的時間所作所爲詳細的說來給歐陽修聽,中間歐陽修也是多次開口詢問,這個場面倒是與皇帝召對王景範時差不多,只是皇帝高高在上保持着他的威嚴,而歐陽修卻是真真切切的與他同坐在炭爐旁‘交’談。歐陽修也是做過地方官的,對於王景範所說的那些並不陌生,實際上他除了進士之後擔任西京留守推官之後,更因爲爲范仲淹辯護而當過縣令,對於地方的吏治他遠比擔任通判的王景範更加深有體會。
也正是因爲歐陽修的地方官經歷,使得他對王景範所言的一切感受都更深一些——一個普通平常的地方官若是無爲而治坐等升遷,對於一個有進士出身的地方官而言是非常容易的。王景範的進士身份更是有八成的可能‘性’會在任滿歸京之後被任命爲館閣職務,完全沒有必要在蔡州建立多大的政績,尤其是治水這樣的高難度政績更是容易引來不測的後果,看看自己所推薦的王安石在常州的遭遇便可知曉那些不入品流的小吏和那些小小的縣令是如何壞掉常州治水工程的。
“王大人在常州的事情學生也聽說了,在蔡州治水之時學生所仰仗的治水能手盧紹冉與扶助王大人治水的單克乃是舊友,對其才能頗爲推崇,應該說常州治水工程是沒有問題的。問題便在於王大人上任之後並未來得及熟悉常州的境況,更未梳理常州的官吏使其爲之所用,他們對王大人陽奉‘陰’違纔是讓常州治水這件本來是利民的善舉變成了勞民傷財的工程……”王景範坐在炭爐旁,用火鉗撥‘弄’了一下里面的薪炭。
歐陽修問道:“見覆是如何整頓蔡州的吏治的?某家在京師倒是聽到不少治水傳聞,卻不知見覆如何將蔡州的官吏指揮的如臂指使呢?”
王景範將火鉗放在一邊笑着說道:“學生年不過十九,又是初履官場,即便是進士第一人,但這在底層的官吏眼中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學生治水的初衷不過是因爲嘉佑元年之時蔡州知州孫大人率領汝陽百姓拼死護堤才得以倖免,尚未赴任之時便已經決心在任期內治水以保蔡州百姓不受水患之苦。學生赴任之後除了一邊找尋治水能手之外,心思便全放在這整頓吏治之上,或是以利‘誘’,或是以威嚇,總算是將蔡州上下的吏員整頓一番勉強堪用,不過學生的名聲也是在蔡州官場上聲名狼藉,幸好知州劉大人鼎力相助……”
說到這裡屋內的三人都是會心一笑,歐陽修現任開封府知府自然知曉這其中的原委,他提出的“冗官”之弊自然清楚大宋超過超過半數的官員都集中在京師開封,在這個權貴滿街走的城市想要爲民主持公道到底有多麼困難他深有體會。王景範的“臭名”他在開封已有所耳聞,大抵上還是因爲他主持丁酉貢舉王景範是他的學生,唐代“‘門’生座主”的陋習雖是在大宋已經遭到嚴厲打壓,這種科場上形成的關係已不復唐時那麼穩固,但誰也都不會輕易的將這種關係不放在心上,更何況歐陽修是皇帝的寵臣,這就更讓人三思而後行了。
歐陽修在‘春’闈上無心擺了王景範一道,這件事雖然有不少人知道,但流傳並不廣泛,至於點中狀元之後兩人依舊有些隔閡知道的人就更少了——這全部都得益於韓慕雪的堂兄韓宗彥是歐陽修的長‘女’婿,就算有人知道‘春’闈上的事情也會因爲王景範與韓氏聯姻而將此疑雲消散無疑。這對師生之間的隱約矛盾就這樣在姻親關係的籠罩下被“內部消化”了,除了韓家人和一些當事人心中知曉之外,誰也不曾想到兩人之間的矛盾直到現在還存在。
也正是因爲如此王景範在蔡州的“惡名”纔沒有在朝中引起多少‘波’瀾,否則於其立會不會使用別的辦法將王景範調出蔡州也很難說。歐陽修和王景範自然沒有意識到兩人之間與韓家的姻親關係如此重要,當然這中間王景範是佔了很大的便宜,不然以歐陽修的受寵程度,就算有韓家這棵大樹也未必能夠擋得住。
“王介甫就是沒有如見覆一般先整頓吏治,只是匆忙的上書要求治理常州水利,其實從五月到九月四個月的時間裡,介甫完全可以將常州吏治理順,某家曾在信中言及此事,介甫也並沒細加詳說,可惜……”歐陽修嘆了口氣說道,他對王景範在蔡州的做法也表示認同,都是做地方官出來的,儘管他沒有這方面的名聲但並不意味着他沒有這個眼力,說起來歐陽修倒是開始欣賞這位與自己心有隔閡的弟子了,即便他的文章並不受自己待見。
王景範搖頭說道:“王介甫沒有着手整頓吏治是一方面,另外便是常州治水乃是通河運與地方百姓利處並不不是立竿見影,學生治理汝水則是以淤田‘誘’之,百姓愚鈍眼光淺顯,是以要以利‘誘’之加以引導,學生今年治理鴻河水之時,蔡州百姓以從汝水淤灌中嚐到了甜頭,便主動要求出錢請官府淤田。淤灌投入巨大但收益也是巨大,就算瘠田在淤灌之後憑空升值二十倍不是什麼問題,這樣一來先前的投入就可以一次‘性’賺回還順便修繕加固堤防,更可以舒緩河道淤塞的麻煩……學生在陛下召對之時已經陳述過淤灌之利,希望朝廷能夠重視此事,而數年來年年連續大範圍的水患也應當引起朝廷的重視,與其坐視水患肆虐荼毒百姓,不如主動修繕堤防清理淤塞河道……”
歐陽修聽後點點頭,王景範受皇帝召對的內容並非什麼宮廷秘事,前後不過一兩天就連自己這個開封府知府都知道其中的具體內容,恐怕連王景範的腳尚未邁出宮‘門’政事堂的諸位相公就已經全部知曉了。嘉佑元年的六塔河決口事件就曾差點引發一場政治危機,儘管今年文彥博還是黯然離開相位,在一衆諫官的全力阻擊下賈昌朝還是未能重返相位,但日益嚴重的水患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政治問題了,看看開封府每年都被水淹,莫說住在皇宮中的皇帝心裡不痛快,就是連他們這些朝廷重臣家在被泡在水裡的時候也痛快不了。
“見覆……”歐陽修斟酌了一番自己的言語後說道:“朝廷並非是放任水患肆虐,而是有心無力,自六塔河決口之後,朝廷雖然已經興修水利予以解決,不過大宋的水患並非只有一處……想必你已知曉某家辭去翰林‘侍’讀學士一職的緣故,朝廷每年財賦不少但‘花’銷更是驚人,現在已然入不敷出……”
王景範聽後心中一突,朝廷開銷巨大入不敷出他知道,不過那是從父親口中和《全宋詞》的人物小傳中得知的,而這一次則是從歐陽修這樣級別的官員口中親自得到證實,說明朝廷的財政危機已經開始‘露’出猙獰面容。與歐陽修等一衆傳統官員的想法不同,王景範知道大宋財政惡化在未來的十年中幾乎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而非短期的事情,更非‘精’簡官員減少推恩便可以解決的。王景範注重“事功”雖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不過若非如此如何能夠應付的了七八年後打着“理財”旗號登上大宋政治舞臺核心的王安石?
如果說王景範對父親口中說到的那個“希望與絕望”並存的王安石他心目中還有些模糊的話,那麼同是治水王安石在常州的遭遇在他眼中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失敗所能囊括了——常州治水最初步的工程是要開挖十四條古河道,而王安石是一次‘性’全面開工,動用的役夫估計至少要達到七八萬之多,就算地方官吏偷工減料以老弱病殘充之,那也是一個極爲可觀的數字,至少是治理汝水工程人數的四倍,這麼大一個工程無功而返所造成的危害,那簡單的“勞民傷財”在官員眼中不過是一個描述‘性’詞語,而在老百姓身上那可就“天降橫禍”也不爲過!
王安石治水的失敗所引發的後果到底有多嚴重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也許正懊惱地方官吏像糊‘弄’一個傻瓜一樣上下其手便將他給耍了。而王景範身爲地方官卻極爲重視百姓的生活,在蔡州除了治水之外便開始着手分析朝廷各項法令在州縣一級的執行情況,況且蔡州的吏員對他都怕得要死,他若想刨根問底誰還敢藏着掖着?不過好在王景範沒有秋後算賬的打算,詢問底層的吏員無非是想要知道一些朝中法令到了百姓頭上之後會有什麼反應,這也使得他對底層吏員和官員的一些手法有了更深刻的瞭解,最後得出的結論便是——若非常州是兩浙路這等富庶州,經過這一次治水恐怕非要鬧出一些事端不可,最爲諷刺的便是地方官吏以老弱病殘充當治水役夫在某種程度上還降低了這種危害……
一個常州治水都成了這個樣子,而且還是在一個本地治水能手的幫助下,王安石只需要搞定組織工作一切便可坐收政績,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王安石用了四個月的時間拼命乾的是讓朝廷通過常州治水的建議!兩浙路轉運使魏瓘也並非是和王安石對着幹,而是聽聞在收了本地豪族的賄賂之後纔對王安石進行掣肘的——十四條古河道現在早就被侵佔成農田了,你重開河道就是等於要了本地豪族的命。這種事情若是放在王景範的身上,他會毫不猶豫的強力先剷掉幾個本地豪族殺‘激’儆猴——蔡州治水涉及豪族侵佔農田很少,官吏執行力度纔是治水第一要務,而常州這裡是豪族和王安石只能留一個,那結果不言而喻了當然是先剷平豪族。
雖然都是事後諸葛亮,不過王景範卻依舊十分仔細的分析了王安石治水失敗的原因,甚至將幾個吏員集中到一起讓他們來討論,面對這樣強橫的上司,這些吏員也真是夠命苦,難怪王景範一被調離蔡州從上到下都是鬆了一口氣。不過在歐陽修這裡王景範卻沒有往深裡說,即便是說了歐陽修也未必會贊同自己——一個以文學進身的官員與一個以事功進身的官員有着巨大的差別,兩者如同‘激’同鴨講沒有意義。
“學生已經在面聖之時向陛下建言,若是可以的話先用小筆資金投入在一州、一府的範圍內進行淤灌,以此形成循環滾動投入。這樣雖不及一次‘性’大筆資金投入治理的徹底,但也勝過全無動靜,兩三年之後這筆當初朝廷投入的治水款子會增大到一個非常可觀的數字,那時便可以進行對一條流經數州的大河進行徹底治理……”王景範說道。
歐陽修聽後頗有些別樣意味的看了王景範一眼,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問道:“聽聞見覆不願意入館閣爲官,想要去地方爲官,然見覆並非是受困於家世……”
王景範笑着答道:“此事老師是聽學生岳丈所言吧?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學生與那王介甫的想法多少有些相似,都是希望自己所學用於治民。高‘門’權貴雲集,中官勢族盤根錯節,京師爲官想要做些事情在他們的相互掣肘之下,還有什麼作爲可言?前年冬天學生初見包大人之時,包大人清除中官勢族侵佔河道的亭臺水榭,其所受非議不下老師您三拒聖旨嚴辦樑舉直一案。以老師和包大人之資歷官位辦事尚且如此艱難,學生區區一館職表面光鮮卻是人微言輕,到時恐怕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尚不如在地方爲官爲民做些實事來得實在……”
歐陽修笑着說道:“若是老夫如見覆一般年紀又該有多好,無奈年邁體衰,這幾日又受了風寒加之眼疾日益嚴重,連這《唐書》某家都已經顧不上了,只是上書請辭亦不可得……”
“老師聲望日隆朝中又有幾人能相提並論?若驟然放老師外任定會招來非議,與皇帝和朝廷都是不利的,不若老師將請辭寫得委婉一些,外任朝廷是不可放的,可以在這京師尋一清閒職位過渡一番,一邊可以靜養另外亦可等待時日再向朝中上書謀求外任……”
旁邊的歐陽發笑着對父親歐陽修說道:“父親,見覆此法大可一試,朝廷和陛下是不可能放父親外任,何不退而求其次尋一清閒職位呢?”
歐陽修閉上眼睛沉默一會笑着說道:“某家倒是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