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景範看來包拯借勢立威一步是再恰當不過了,畢竟包拯已經快五十八歲了,按照這個年齡來看包拯的仕途已經進入尾聲階段,他可以選用一些比較激烈的方式與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政治勢力進行對峙。最爲重要的是清理惠民河河道是再正義不過的事情,恐怕連皇帝自己心中都想要打擊這些平日在京師開封囂張跋扈的中官勢族。
這些中官勢族都是“上八仙”之類的手眼通天的人物,相互勾連橫行不法,極難秉公究治,弄不好還會反被其誣陷蒙受不白之冤。這並非不是沒有先例的,范仲淹如此名臣知開封府,就是因爲得罪了宰相呂簡夷而被排擠出京師。皇權至高無上,而這些中官勢族在某種程度上已然有些能夠和皇權分權抗力,皇帝對他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借包拯之手打壓他們一下,雙方心知肚明也不會怨恨到皇帝的頭上。
當然若是包拯只有三四十歲的話,以外界傳言包拯的性格來說,王景範也不會懷疑包拯會這麼做。不過這樣做的後果顯然是很嚴重的,至少王景範認爲自己是沒有勇氣這麼明目張膽的去拆惠民河兩岸權貴們的園榭的,想要解決這個問題無疑需要極高的智慧。
王景範見在座的幾人沉默不語便接着說道:“自古以來不乏敢於得罪權貴爲民請命的名臣,然窮翻史書這樣的名臣重臣又有幾人?最令人憤恨難平的便是這些重臣名臣在得罪了權貴之後又有幾人能全身而退?是以晚生敬服包大人的剛正不阿,然包大人這樣的好官卻如天上的太陽一般僅一個而已,其餘大臣並不是說他們不好,但卻沒有包大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見覆過譽了,包某不過是順從民意、順從本心罷了……包某雖只是第一次見見覆,但見覆的事情包某也聽說不少,見覆此言必然有所想法,但說無妨……”包拯神色平靜的喝了口茶。
王景範笑着說道:“其實在剛聽到包大人爲民請命不顧個人安危得罪那中官勢族之時,晚生內心便思索爲什麼會造成如此局面?晚生嘗讀《史記·陳涉世家》曾有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京師中官勢族家世悠長然上推十代二十代不過是一販夫走卒,又有何德何能堵百姓生路?!今日能囂張跋扈不懼王法不過是欺二三良民,然萬千百姓安敢欺呼?!晚生思之若包大人在查明惠民河被中官勢族園榭堵塞之時,天下有識之士得以明察皆高呼聲援大人,則權貴勢大亦不敢欺民……”
“見覆有何辦法借天下讀書人以促成類似之事?”包拯似乎明白了王景範的意思,只是與爲讀書人謀生計又有何關係。
“唐人孫樵有《經緯集》曾述一文《讀開元雜報》,如今朝廷亦有朝報、狀報,民間亦稱邸報,其稱呼所有不同但大抵上乃是一樣的。只是無論唐人所記的開元雜報亦或是當今朝廷所發的朝報都是朝廷發給各級地方官員的,讀書人雖有曾見到不過少且不說,這些邸報是絕對不可能刊載讀書人對報紙上內容的看法的。晚生嘗想刊發一份類如邸報的報紙,上面專載一些朝廷的舉措,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各地的一些近期所發生的事情,然後可以接受讀者對此的議論文章……”
報紙是父親特意對王景範所囑咐的重要事項,而王景範自己也覺得朝廷所謂的邸報傳播並不廣,最重要的是與邸報相比,報紙更符合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精神。父親對於報紙是希望開啓民智,使之整體方向向着“民主”的方向轉變,而王景範看重報紙則是更關係其輿論對那些貪官污吏的監督,須知大宋立國以來在官員監督的問題上一直是不遺餘力的,可惜收效甚微。
至少在渭州這種偏僻之地,地方官員禍害百姓的事情猶如家常便飯,父親的腿疾是党項人給落下的,但是坐在輪椅上卻是官宦富紳所致。尤其是父親四年前亡故,這讓王景範心中一直存了根刺,渭州的權貴也沒有少爲此付出代價——當年渭州大旱之時渭州的權貴當涉嫌此事的當官的必丟一耳,而富商必有父子兩人而亡。
與父親的期待不同,雖然父親對王景範講述過“民主”的意義,但是他並不能說服自己的兒子對此有一樣的期待——父親生活的後世幾乎稚子便已開始識字,從童子讀書到自食其力絕大多數都要超過十六年,甚至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按照父親描述後世能夠讀書識字的人之多恐怕與眼下大宋不識字的人所佔比例差不多,王景範心中亦是認爲父親口中的“民主”是有一定條件的,至少現在不合適。
包拯聽後皺了皺眉頭說道:“朝廷雖無禁民間邸報刊印,但這刊印邸報所耗頗費,且雕版又耗時……”
王景範笑着答道:“晚生在前雕版刊印的基礎上,參考了泥活字從而發明了用木活字來刊印書籍的辦法,用木塊雕成木活字按照所印文章來排列字序然後印刷。雖然用木活字來印刷文章書籍不如雕版美觀,但亦是效果不錯,且木活字可以重複使用比泥活字更好,這樣報紙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刊印完畢,且成本低廉……”
說完便讓於文傳從旁拿出一本書,正是王景範用木活字印刷刊印的《大學章句新解》笑着說道:“眼下這木活字印刷還僅限於白沙書院內部刊刻書籍所用,用這樣的方法刊印出來的書籍要比市價低的多,市面上所售《論語》至少也要七八十文,而在這裡最多不過四十文就足矣,若能推行天下則天下寒門學子會受益匪淺……”
包拯接過書冊,隨意翻看了幾頁,這本書其實他也有,當初看的時候就覺得印書的質量略次一些,卻沒想到是王景範在白沙書院自己開書坊所印製。包拯將書冊交還給於文傳,他先前只知道有雕版印刷不知有泥活字之法,不過王景範說得也清楚明白沒見過但卻很好理解,在他看來書冊印刷的質量雖然要比雕版差一些亦可使用。更重要的便是他非常清楚一個普通家庭走出一個讀書人來是多麼的不容易,遠的不說就是現在文壇首領歐陽修少時便從一友家中的廢紙簍中得《昌黎先生文集》六卷殘冊,可見若是書籍價格下降一半天下的讀書人說不得就會更好過七分。
說實在的包拯對木活字印書的興趣遠比王景範剛纔所說的報紙更大,現在書院廢弛還不時的地方官去興建書院或是修繕縣學。這等舉動並非是地方官崇尚儒學,而是藉此獲得興學重學的好名聲,並且更進一步的藉此來從地方財政中撈取好處,這種一舉兩得的事情有很多地方官都做過,在官場上並非是什麼秘密,包拯雖然對此深惡痛絕也是沒有什麼辦法,書籍的價格若是下降很多,可比新建幾所書院所起到的作用要大得多。
至於王景範所言及的報紙,對蔡恕和於文傳而言是一種興奮,而包拯無論在人生的閱歷上還是官場上的見識上遠比兩人要高得多——他已經敏銳的感覺到王景範所說的報紙並非是爲讀書人謀生計,這應該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很早就有的設想,絕非是聽到自己清理惠民河所遇到困難臨時起意而想。
包拯並非是聞一知十之輩,但經驗告訴他這報紙背後所蘊藏的力量非常強大。不說天下讀書人,就是疏通惠民河這件事一旦被披露出來,不說天下讀書人,很可能這一夜之間整個京師的讀書人恐怕就會有所行動,整個京師百姓會通過這些讀書人的宣揚而調動起來,只怕不出十天那些在惠民河上侵佔河道修建園榭的中官勢族苦心經營的名望便會土崩瓦解——包拯不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大宋就有懷揣金銀珠寶而被活活餓死的權相,以此推斷可就不是苦心經營的家族名望被毀這麼簡單了。
“此乃善法!”包拯心中雖然有些猶疑,不過一時間尚不能對報紙的利弊思索清楚通透,只是平心而論有了這報紙確實應該是對那些權貴而言有一定的制約作用。
王景範抱拳說道:“晚生打算等來年便在京師開封辦一份報紙,每天發行一份,每月逢十、二十、三十停刊一天,主要是通告朝廷府衙的一些政令消息,再者便是京師開封的一些消息,當然還有士子們的文章……晚生清楚朝廷尚無有關法令,不過還是請包大人能夠向朝廷進言代爲問詢。”
“啊?!”在座的幾人一聽都不約而同的感到驚訝,包拯感到驚訝也就罷了,他沒有見過木活字印刷的厲害,而蔡恕和於文傳感到驚訝是因爲就算印刷不是問題,這麼快的出報速度有些太勉強了吧。
很多年前父親對王景範說起這報紙的時候,他也曾爲報紙出報速度感到驚異。不過父親非常明確的告訴過他,後世的報紙各種各樣,有的偏於政論,有的偏於學問,有的則偏於百姓生活,更有甚者商賈、戲子皆有屬於自己的報紙,而商賈和戲子的報紙恰恰是數量最多的報紙!王景範一直對此保持着懷疑的態度,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爲什麼會這樣,不過後來隨着年歲的增長閱歷也不同少時,多少也想明白了一些。
王景範看他們的表情便笑着說道:“這報紙若是出報速度慢了,哪裡能夠養活幾個人?況且京師人口何止百萬?其實富庶州郡皆可辦報紙,朝廷中樞有何消息便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地方上的報紙來刊載,各地文人若有精彩文章,旬日之間便可傳遍天下……”
包拯思之一二便明白了王景範的想法,這一招確實是夠厲害,天下讀書人哪個不求名的,報紙遍佈天下雖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事情,但只要這個年輕人在京師開封一辦報,那能夠在報紙上刊載自己的文章便足以讓讀書人都紅眼,那還不爭着投書啊!有這麼多投書的人還怕報紙沒有內容麼?唯一可慮的便是這報紙的銷量如何,想來這個問題也應該在這個年輕人的算計之中。
雖是剛剛見面不及一個時辰,但王景範給包拯的印象極爲深刻,這個年輕人能夠寫出《中庸》和《大學》兩篇經義新解顯然是有才學的,又能夠通過自己清理惠民河河道一事便可以推及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幕後之事,這實非一般人所能夠做到。
包拯心中可真是有些不敢小看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了,原本只是想見見這個肯出腰包資助貧寒學子赴考的年輕人,順便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真才實學,顯然這次拜訪出乎包拯的意料之外。自己所見過的年輕士子當中,還真沒有一個能夠比得上這個年輕人的,只是王景範心思玲瓏不似自己純粹,不過即便如此他心中也不禁動了愛才之心:“見覆,這報紙一事本府記在心上,若有消息必會給予回覆,這白沙書院延請名士講學,本府可從太學或是國子監那裡試上一試。”
王景範拱手謝道:“那就麻煩包大人了,晚生現在可以試着在白沙書院辦一份學刊,專門來刊載赴考學子的得意文章,屆時還需請包大人斧正。”
“這是自然!”包拯很爽快的便答應了。
嘉佑元年的冬天因爲包拯的到來,王景範心中似乎少了不少心事,可惜唯一遺憾的是父親已經故去無法見到這位一直渴求一見的千古名臣。雖然在王景範看來要做到包拯這樣清廉如水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不過勇於直諫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他心中儘管對這樣的直臣並不以爲然卻心中非常佩服他們。包拯是他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大宋名臣,更何況是最著名的一個,是以他的心中還是頗爲興奮的,說起來他畢竟不過才十八歲,還是從渭州那種小地方長大的,其實他並非像周圍人所認爲的那樣老成持重,他也有好奇心,更有敬畏之心。
雖然父親早就算計過報紙,並且認爲只要有足夠的財力加上木活字印刷術來解決印刷成本的問題應該是比較容易做到的,這報紙也是唯一一個要求王景範無論能否步入官場都必須要做的一件事。事實上包拯處理此事的時間證明了王景範當初心中的擔憂,他來到京師開封時間不長但財力已經不是問題,這報紙他早就想要試着發行了,不過他已經不是當年在父親身前唯唯諾諾的童子了,這三四年來他的見識遠比以前要多得多,這報紙可不想父親口中所說的那麼簡單。
包拯雖然暫時沒有回信,王景範並不着急,而是將分道臺上的徵文變成《白沙書院學刊》刊印發行,並且將學刊分別投書給包拯、歐陽修、胡璦、梅堯臣、文彥博等朝中著名大臣和學者的家中。顯然《白沙書院學刊》上所刊載的文章是集中了赴考學子得意之作的精華,這第一期學刊的發行也讓那些準備參加春闈學子關注起來——在學刊上發表文章顯然與投書行卷所起到的作用是一樣的,很快更多的學子開始投書白沙書院,這也算是爲王景範設想中的報紙開了個好頭。
好友斛斯閒人所發全架空歷史小說《海鷹》,事實上我早就在兩年前開始讀《海鷹》了,閒人兄只是自娛自樂只在好友之間傳遞這本《海鷹》,在這本小說中你可以看到許多人物的影子,寫得非常傳神,更爲難得的是閒人兄是海軍方面的達人,對於早期的蒸汽鐵甲艦時代海軍瞭解很多。建議對海軍感興趣的讀者能夠去讀一讀《海鷹》,它絕對是起點最好的海戰小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