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6 燕然可摧傾 2
望着被軍士拖在馬後的三具屍體,邱大瑞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這三人乃隸屬於一個專‘門’培育刺客的教派。雖說他們寧死也不會泄‘露’僱主的身份,但還是死了乾淨。若非東人社是在夏國軍情司扶植起來的,邱大瑞也不會隱忍至今。除了工徒之事,兩名關東舉子還待揭發他幾樁人命案子。兩萬貫本來拿出來收買這兩名關東舉子,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邊。誰料這二人居然不識擡舉,說什麼“大丈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邱大官人轉手便收買了來自河中的刺客,但還是一直引而不發。昨日探知那兩個不識擡舉的,居然搭上了柳丞相府的‘門’子,邱大官人迫不得已下了狠手。這河中刺客不通漢地習俗,居然在學士府鄭相堂前殺人,也着實讓邱大瑞惱火。他一夜懸心,深恐此事觸犯了逆鱗。
“死得乾淨。”邱大瑞嘴角又浮現笑意。猶豫和惶恐,他絕不會再下屬面前流‘露’出來。在長久跟隨他的羅掌櫃眼中,這笑容顯得高深莫測。“忤逆邱大官人的,都是死無葬身之地。”羅掌櫃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深深將頭低下去。
這時‘門’被推開了,親隨蔡六兒面帶愁容進來,低頭哈腰地道:“小的奉命去餘校尉府上請客,餘大人忙於公務,午間宴席不能赴會,禮單也推了沒收下。”因此蔡六兒說話間也小心翼翼地,生恐觸怒了邱大官人,怪罪自己辦事不利。
“這頭狐狸,難道嗅出了什麼味道不成?”邱大瑞皺了皺眉頭,口中罵道,“什麼護國校尉,不過是個沒膽量的慫貨。”邱孟嘗的諢號不是白叫的,邱大瑞對工徒苛刻,對仇人狠辣。對官面兒和江湖道上的人,從來不是臨時抱佛腳,無論是關東還是關中,他都是捨得下本錢,雖不是使錢如糞土,也說得上仗義輕財了。不管是江湖還是官場,總要給他的幾分顏面。早就說好的宴聚,餘藏雲無緣無故不去,倒不是好兆頭。
邱大瑞心頭閃過一絲警兆,這時騎軍已經過盡,街面上漸漸有了來往行人。他沉聲道:“此間事已了結,備車,回長安了。”罕見地沒有出言斥責,羅掌櫃和蔡六兒都唯唯點頭。就要離開敦煌,邱大官人雙手放在窗臺上,將身子儘量探出去,彷彿唯恐別人看不見他似地,對偶爾擡頭的路人‘露’出一絲笑容。
軍情司,軍府裡最清靜的衙‘門’。這裡沒有輜重司各種卷宗堆積如山,沒有行軍司軍官們進進出出,也沒有板着臉的軍法官。行軍、輜重、軍法等軍司主事,多由方面軍司統兵上將軍轉任。而軍情司主事,歷來多由道德名臣擔當,好幾任都從文官轉任而來,還有好幾任又從軍情司主事轉任文官。
第一任軍情司主事,便是開國朝名臣李斯。李斯擔任軍情司主事之後,奉命組建稅吏府。這稅吏府便是如今大丞相府的前身。故而宋人嘲諷,西夏可以無丞相府,不可以一日無軍情司。主事簽押房的牆壁上,高掛着歷任主事的肖像,肖像的上方,一塊橫匾上書“君子慎獨”。
昨日下午,皇帝陳宣龍顏震怒,召見敦煌府、察‘奸’曹和軍情司三衙‘門’的主腦。丞相柳毅主持三衙連夜會商,確定由軍情司總攬東人社士子遇害血案。今晨,這座院落便一改平常的冷清,這裡瀰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氛。好些平常不踏足軍情司‘門’檻的官吏接踵而至,一份份卷宗夾着目擊證人,敦煌府的仵作,察‘奸’曹的暗探頭目,和軍情司本身眼線的報告,在上將軍吳庭的書桌上堆成厚厚一摞。
吳庭一頁一頁地翻閱着卷宗的內容,眼中卻透出凜然。且不提此案是陛下親自‘交’辦,亦不提吳庭自己便是天策院出身,這東人社乃是軍情司一手扶植起來與宋國爲敵的,雖然王鍾和吳越不聽勸解,非要爲關中的工徒出頭,這仇家將軍情司的人刺殺在鄭相堂‘門’口,等若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三名刺客雖然身死,元兇仍未落網。”吳庭的面容尚且算得平靜,沉聲道,“若不將案件徹查,將兇手繩之以法,本衙‘門’也該撤掉了。”啪的一聲將卷宗合上。一縷晨光透過窗戶投入了屋內,簽押房已打掃得極爲潔淨,可在這晨光的透視下,仍看見無數的浮塵,在細微的氣流中上下翻滾。
林泉宮中,皇帝陳宣細細翻看着兩名大宋士子呈上的陳情書,書信的一角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色’。陳宣雙眉皺成一個“川”字,他右手輕輕叩擊着桌案,左手緊攥成一個拳頭,心中充滿懊悔。“倘若早日召見這二人,必不能釀成如此血案。”陳宣暗道。
關中役用工徒之事,乃是近十幾年愈演愈烈的,護國府、丞相府每次‘欲’加以整飭,都投鼠忌器。夏國朝廷的開支日益增大,田賦所出增長緩慢,唯有工商稅與日預增,而以自治商會按照利潤份額繳納因此朝廷上下都對自治的商會格外優容。來自關東的工徒不似本地的百姓,有軍士蔭庇,有護民官伸冤,有親友依靠。這工坊當中種種血淚,縱有一些官員和有識之士早指出來,卻都沒有引起皇帝和五府官員足夠的重視。據軍情司的報告,關中軍府和州縣官吏,甚至本身就有銀錢入夥在工坊裡面。
陳宣深深吸了口氣,擡起頭,“丞相,”他低聲道,“先把這封陳情書‘交’給護國府吧,校尉們議上一議。”他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也‘交’給自治商會議上一議,他們能否商定個規程,使陳情書中所述之悲慘境遇,不復現於後世。”
“陛下,”丞相柳毅低聲道,“這樁血案和陳情的事情”他亦是回府後才知道,兩位東人社的士子原打算前來過府拜訪的。
“我知道,”陳宣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低聲道,“這案子‘交’給了軍情司,便等着真相大白吧。”他沉默了片刻,壓制住要干預軍情司辦案方向的想法,翻開了另外一份卷宗,這是大將軍府建立新式火炮營的條陳。
這天下午,陽光亮得刺眼,趙行德在接到通知,前去參見承影軍指揮使周仲元。昨天搜尋刺客,他和其它軍士一樣,在野外忙碌了一夜未睡,眼睛還是紅的。
“參見周將軍。”他恭敬地躬身行禮,王童登比他先到,已經眼觀鼻鼻觀心地肅立在一旁。
周仲元卻沒有說話,只上下打量着他二人。沉默了許久,方纔沉聲道:“朝廷與蘆眉結盟。汝等挾持蘆眉皇太子,臨陣奪軍,形若叛‘亂’。萬一此事不成,致使朝廷和蘆眉‘交’惡,西方局勢頓時崩壞,二位,誰來負這個責?誰又負得起這個責?”王童登臉‘色’微變,正‘欲’說話,周仲元卻伸手阻止了他,繼續道:“承影營孤懸域外,號令自傳,正因如此,更需顧全大局。擅作主張,險些陷朝廷於不義,你二人可知罪嗎?。”
趙行德和王童登毫不遲疑,齊聲道:“末將知罪。”回答得甚是整齊。瞧向地下的眼中,卻沒有幾分恐懼。如果真的如周仲元說得那麼嚴重,二人就不可能帶着兵大搖大擺地回敦煌,而是被軍法司押解回來了。
但周仲元接下來一句,卻讓這兩人大驚失‘色’。“所以,你們不能再呆在承影軍中了。”
“周將軍,末將拼着拳拳報國之心,挽回蘆眉局勢,怎能把我們開革出軍?”王童登臉上帶着悲憤的神情,若不是寬大的書案隔着,他幾乎要撲到周忠遠身前去了。周仲元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趙行德。趙行德臉現苦澀,沉聲道:“將軍,若有罪過,都在末將一人之身。末將身負說服蘆眉皇太子之任,只想完成軍務,以至於不顧一切。王軍使和其它兄弟,都是受末將所欺。”見他將罪責都攔在自己身上,王童登臉‘色’大動,失聲道:“行直。”
周仲元沉默着看着這兩個剛纔還有恃無恐的下屬,眼底裡顯出一絲笑意。
趙行德伸手止住王童登,繼續道:“將軍,士可殺不可辱。若要開革軍籍,請開革末將一人便可。兄弟們都是以身許國的好漢,寧可戰死疆場,也不能受此羞辱。”他心中早懷了退役的打算,趁此機會便順水推舟,只是臉上卻忍不住流‘露’出遺憾和不捨的神情。
“開革軍籍?退役?”周仲元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似地,臉上似笑非笑,沉聲道,“沒那麼容易。”王童登臉‘色’一下子便緊張起來,以爲趙行德還將受到重懲,卻周仲元話鋒一轉道,“你二人雖然不能在承影軍呆了,朝廷卻還有用你們之處。大將軍府新立了一支火炮營隊,便是你們,還有其他人的新去處。”講到這裡,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承影營本來就是來自各軍的‘精’銳而成,輪換回國後,倘若沒有新的軍務,也會回到駐紮在內地的各軍。這次大將軍府成立火炮營,除了炮手之外,還需要一支‘精’兵擔任護衛,周仲元便推薦了這批承影軍士過去。
此刻周仲元的臉‘色’和語氣再無斥責之意,王童登趙行德兩人頓時都醒悟道被他詐了,但臉上卻不能表示出不滿,只得一起躬身道:“多謝將軍擡愛。”周仲元看在眼中,心下暗笑,打開桌上的卷宗,拿起一張丞相府府的府令。趙行德和王童登因爲蘆眉戰事所裡的功勳,同時被晉升爲徹侯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