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9 歡悅未終朝 14
張鐮刀殺過人,自認爲不怕死。可這不意味着當上千鐵騎衝來的時候,他不會發抖。事實上,他抖得厲害。多數火銃手腦海裡只剩下一片空白,機械地按照口令做着刷銃管,裝填彈藥,上前架起火銃,點火,奔回陣內等等動作。張鐮刀的口舌發乾,不敢多想,只怕一想多了,立刻就要轉身逃命。火銃槍營第一隊第二輪出戰的時候,只剩下八十多人,第三輪出戰,還剩下五十多人。契丹騎兵不傻子,箭箭追命,多衝着對甲騎威脅最大的火銃手來。
此時離宮帳軍衝擊圓陣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步軍已經摺損三成。漢軍徒勞地架着長矛,可契丹騎兵根本不衝近,只在二三十步放箭,將長矛手一個接一個像活靶子一樣射死的,在這麼下去,圓陣很快就要崩潰了。而不遠處的女真奇兵仍然不動如山,只保持着如臨大敵般的戒備。
“快撐不住了。”杜吹角罵道,“女真蠻子真是該死,存心要整死我們,”他站在趙行德身邊,低聲道,“萬一破陣,我們,......”他目光落在陣中十幾匹拉炮車的馭馬身上。因爲遼軍騎兵一直沒有硬闖圓陣,刀盾手和女真鐵浮圖都站在長矛手的身後,這些人身披着重甲,在箭戰中折損得少,只不過若是用得着他們動手的時候,圓陣也差不多被破掉了。杜吹角打算準備準備,還可以保護趙行德殺出去。他的聲音雖低,周圍好幾個人的耳朵豎起來了。
趙行德沉默着沒有答話,彎弓搭箭,四十步外一名遼國騎兵應弦而倒。在他左右,圓陣內的弓手拼盡全力和遼軍對射,不斷有人被欺近的騎兵射死,好些弓手的虎口已經被弓弦割出了鮮血,猶不停歇開弓放箭。漢軍長矛手雖然滿懷着恐懼,卻撐着在在圓陣外圍結成一道屏障。多數火銃槍手的臉色慘白如紙,卻在軍令下一次又一次從陣內奔出,架起火銃,點火,好些人再沒能回到陣內。這陣勢能支撐起來,上下全憑着一股氣。這口氣若是鬆了,數千軍卒立刻便會崩潰,淪爲遼軍騎兵可以肆意宰割的羊羣。
杜吹角見狀,還欲再說點什麼,趙行德忽然擡頭朝遠方看去,他的目光一亮,就在適才火炮營出發的炮壘上,出現了一杆麒麟大旗,韓凝霜旗下勒住戰馬,大隊的漢軍騎兵陸續出在她的身後。雖然隔着數百步的距離,趙行德還是笑着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韓凝霜也點了點頭。在她身旁,一名騎兵高舉着麒麟旗,另一名騎兵高舉着“韓”字大旗。雙旗同時出現,就表明遼東漢軍之主正在親臨戰陣。漢兒在遼朝備受欺凌,又被中原目爲棄民,夏國又相隔遙遠,而韓氏經營遼東已歷五代家主,遼國雖然將韓氏視爲眼中刺,直欲除之而後快,卻屢屢死灰復燃。上溯近百年時間,每代韓氏家主都舉兵反遼,在漢軍中的影響和威望可謂根深蒂固。甚至復國無望的情形下,許多老軍以跟隨元帥戰死爲榮。正因爲此,鐵壁營漢兒兵奴一見到漢軍帥府的大旗,便立刻起事造反,絕不肯與之爲敵。累代英烈忠魂的護佑,使得帥府的大旗彷彿有一種奇特地魔力,一打出來,戰場上的漢軍都士氣大振。
兩千漢軍騎兵整了整隊形,沒有絲毫猶豫便發起了衝鋒。騎軍統制高伯龍舉起騎矛,一馬當先向衝下了營壘。騎兵的前鋒乃五百精銳的鐵騎,人馬皆掛着重甲,騎兵手持長矛,排成前後兩列整齊的橫隊跟着高伯龍衝鋒。鐵林軍乃是昔年韓昌帳下精銳鐵騎的軍號。在這五百鐵騎後面,則是各持着弓箭和彎刀的一千五百多輕騎。
呼呼的風聲刮過耳畔,韓凝霜被王績等衛士簇擁在中間。她雖然能騎善射,劍術不凡,但真正上了戰場,部屬們是絕不會讓她衝在最前面。透過前面無數寬闊肩膀之間的縫隙,夠過滿天的塵土和硝煙,還有那些奔馳衝突的宮帳騎兵,韓凝霜看到趙行德站在圓陣中間的大車上,和幾個夏國弓箭手一起不斷放箭,周圍豎起的盾牌已經被紮成了刺蝟。
“援軍到啦!”
“元帥來救咱們了!”
“殺遼狗!”“賺個夠本!”
漢軍長矛手和火銃槍手都歡聲雷動。就連女真弓手也受到感染,又多了幾分求生的希望。早已經岌岌可危,瀕臨崩潰的外圍圓陣,頓時又鞏固下來。兩軍氣勢此消彼長。
見宮帳軍的攻勢似乎遭遇到了挫折,在用千里鏡觀戰的耶律大石臉色陰沉下來,暗道:“沒想到韓氏逆賊在漢兒漢軍中威望竟是如此之高,漢兒造反是我大遼的心腹之患,韓逆和我朝上百年的死仇,不可不早日剪除,以免後患。”
倘若有餘力,耶律大石必定立刻派軍圍攻打着帥府大旗這支漢軍騎兵,剪除後患。然而,十萬金國大軍正猛烈的攻擊遼軍的第三道營壘。除了御賬下兩萬宮帳騎軍兵馬未動,北院軍各部都已經疲累已極,衆將都在督促部屬苦苦支撐。但這宮帳軍乃是耶律大石手中最後的籌碼,非到萬不得已,決定勝負之際,是不能輕易投入戰場的。若非宿值都監耶律觀率領五千騎事先遊離在戰場之外,以有心算無心,遼軍根本無力突襲金軍的火炮營。
想起適才火炮轟擊撼動防線的威力,耶律大石的眼神便陰沉許多,他原本以善用火炮而自居,無論是攻打河間,還是在和廢帝耶律延禧決戰的時候,帳下火炮營都出了大力。可是,今日卻被金國蠻夷給上了一課,火炮居然能跟在騎軍的後面,進抵敵陣兩百步開炮。金國的這種戰法,就好像兩軍實力的天平上,突然爲金國增加了一個沉重的砝碼,這是遼軍連續丟失了兩道營壘,被女真軍打得步步後退的重要原因。
“這就是金國前幾年從宋國得到火炮?”
“奶奶的,這是夏國人搗鬼。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沒想到,夏國的火炮已經這麼厲害了。”耶律鐵哥感慨道,“耶律觀有勇有謀,就是太小家子氣,乾脆利落的除掉金國的火炮營,多死傷一些又有什麼?”耶律觀所部突然衝入戰場,實現了對金國火炮營的突襲,這神來一筆讓他頗爲讚賞。見宮帳騎兵捨不得直接縱馬衝擊敵陣,企圖以盤旋騎射迫使敵軍崩潰,久拖不決,耶律鐵哥不禁有些惱怒。
高伯龍精於騎戰,眼光十分毒辣,帶領兩千漢軍騎兵氣勢洶洶地直衝向在宮帳軍的側翼。按照高伯龍的打算,漢軍騎兵少,而遼軍騎兵多,不可被拖入混戰的局面,這兩千騎兵只要不斷地騷擾遼兵,教他們無法稱心如意地圍攻步軍圓陣便可。就在兩軍就要相接時,前隊鐵騎的速度緩慢下來,後陣的輕騎兵開始加速,超越了前隊鐵騎,不斷地朝着宮帳騎兵放箭。側翼被突襲的宮帳軍十分難受,在漢軍騎射的襲擾下,再也無法得心應手盤馬整軍,一輪又一輪地以騎射壓迫漢軍的圓陣。
“都監大人!容我部先解決這股賊寇!”宿值千夫長蕭素大聲道。漢軍騎兵就像一羣狡猾的蚊子,不斷叮咬已經讓不少宮帳勇士落馬喪命。更令蕭素憤怒的是,這種戰術原本是契丹騎兵最擅長的。
“好,你去敵住他們。”耶律觀的大聲道,他的白甲沾滿血跡和灰塵。蕭素引本部近千騎從大隊中分出,直撲漢軍騎兵而去。
耶律觀惡狠狠地盯着前面的火炮營,把騎矛高高舉起,矛尖畫了一個大圓,這是“所部全軍”的意思,然後用力指向已經搖搖欲墜的圓陣,這是縱馬衝撞踐踏敵陣的軍令。爲避免夜長夢多,耶律觀已決心不惜折損,不等圓陣自行崩潰,便以鐵騎直接衝陣。周圍數百騎兵紛紛將弓箭收起,齊齊舉起騎矛、彎刀等兵刃,盤過戰馬徑直朝着火炮營圓陣衝去。後面的宮帳騎兵見狀,也都收起弓取刀。
“不對勁,敵軍要衝陣了!”站在炮車上充當弓箭手的簡騁衝着趙行德喊聲道。他乃是騎軍百夫長,第一時間便察覺了敵軍的意圖。趙行德沒有絲毫猶豫,沉聲令道:“火銃上槍刺,刀盾手上前!”
“向前——走!”杜吹角高聲喊道,軍令被翻成女真語,四百多鐵浮圖操起長柄斧、狼牙棒等兵刃,邁步向前,甲片嘩啦啦作響,這些身形魁梧的重甲步兵填補到稀疏的長矛手中間,讓那些兩腳發軟,幾乎就要轉身逃走的長矛手勉強站在了原地。
大家都知道遼國騎兵這次是玩真的了,一匹戰馬加上騎兵和盔甲,足足有一千多斤,鐵蹄翻飛全速馳騁,轟隆隆一路煙塵而來,誰擋住他的路,誰就必死無疑。甚至被他撞上的三四個人都會非死即傷。長矛手們腿肚子轉筋,用力地握住了長矛杆子,過分地握緊到骨節發白。他們臉色蒼白地望着越來越近的鐵騎,只希望自己不要是那被撞上的倒黴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