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7 朱門擁虎士 3
對趙行德的計劃而言,廣州之役的進程清楚而簡單。
第一步是將海寇引誘到廣州,第二步是徹底封鎖珠江出海口,南海水師與捍海城守軍配合,形成甕中捉鱉的態勢,第三步是火攻毀掉海盜的船隻,然後水師炮船則可以在珠江江面上自由行動了。每一步都是以簡單而普通的方法進行,但一步步疊加起來,對海盜來說,就是致命的圈套了。
南海水師以最小的代價,獲得了最大的戰果,現在就是收割的時候。
太陽從東方升起,傾斜的光線穿透了繚繞的煙霧。趙行德舉起千里鏡,他毫不費力地看清楚上游江面的情況。許多戰船還在冒着滾滾濃煙,幾條無人的小船在飄蕩,無數殘骸和屍體順着江流飄下,無聲地述說着昨夜的戰果。千里鏡的視野在廣闊的江面上掃過,他看到一些倖存者的面孔,受驚的、發狂的、慘白的,有人還在拼命從快要沉沒的船上搬出糧食。
戰船指揮丁禁親自過來請戰,要求揀選精銳乘小船進擊賊寇。
“不需要。”趙行德搖了搖頭,低聲道。他臉上帶着嚴峻的神色,“不該付出的傷亡,哪怕一個人也是多餘的。我們可以用大炮來收拾他們,就不必用刀劍了。”丁禁滿臉遺憾,嘆着氣走了。他回到自己的船上,大聲抱怨着請戰未果的遺憾。他手下的軍官和水手則暗暗慶幸,跟隨一位看重部屬性命的大帥,對士卒來說就是難得的幸運。這時候,杜吹角奉命來到船樓上。
“吹角帶三營火銃手上岸,”趙行德沉聲道,“協助守禦捍海城。”
“遵命!”杜吹角答應得毫無壓力。“這一仗未免太過容易了。”他心裡想到。
兵書上雖然有“破釜沉舟”的說法,與海盜失去船隻情況相似,實則相去甚遠。但前者乃主動爲之,後者是被動承受,對士氣的影響,則有天壤之別。從昨晚海盜遭受縱火船攻擊,居然沒有組織起一次像樣的反擊或攻城來看,往後的幾天,海盜對捍海城的攻勢也會十分有限。
水師派火銃營精銳協助廣州團練守城,只是給這副棺材板釘上最後的一根釘子。
黎明時分,杜吹角率一千五百火銃手乘小舟登岸,從陸路繞道前往捍海城。水師精銳的到來,廣州府自是歡迎之至,當即安排火銃營沿着捍海城頭巡行了一圈。杜吹角打出南海水師的旗幟,宣告水師精銳前來協助守城。沿途團練兵無不士氣大振,而城外的海盜則更加人心惶惶。
與此同時,南海水師主力則開始慢慢清理航道上的沉船。
清理航道是個細緻活兒,總的來說,分爲絞拖和借載兩種方法。絞拖是在岸上修築滑輪鉸鏈,將沉船脫離航道甚至拖上岸。借載則是與撈黃河鐵牛之法類似,將滿載的打撈船或浮箱與沉船相連爲一體,卸去載荷後,藉助水力使沉船上浮,再將之拖離航道。若海盜的戰船完好,必然不可能讓南海水師清理巷道,然而,此時海盜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實力。加之沉船時間不久,尚未完全陷入淤泥中,水師在沉船時有意留下幾個薄弱的節點,因此,清理進展十分迅速。
火攻敵船三天之後,已經清出了一條狹窄的航道。南海水師的炮船駛入了廣州水域。
捍海城頭的守軍首先朝着水師揮手歡呼起來:“看哪,水師的炮船!”“好大的傢伙!”
大火燒燬了海盜的大部分船隻,然而,因爲船就停在港口,大部分海盜還是逃上了岸來,三天下來,在邱大瑞、法麥圖等人的組織下,海盜一直在極力攻打捍海城,企圖在糧盡之前殺開一條血路。雖然大部分火炮都隨船沉沒,靠血肉之軀攻下數十萬壯丁守衛的捍海城,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困獸猶鬥,仍然給捍海城守軍帶來了極大的壓力。每一天,城牆上下都有無數死傷。在水師座船的船樓望出去,西澳碼頭到處搭設着窩棚,廣州子城時不時朝着西澳碼頭開炮,弄得碼頭上的人羣狼狽不堪,高大的炮船的出現,頓時掀起了一片混亂。
“該死的。”法麥圖眼神陰鬱地看着宋國炮船,咒罵道,“陰險的異教徒!”
高大的船舷,宛如一片陰雲遮蔽了天空。在船舷上下,分佈着一排排炮窗全部打開,炮口在陽光下閃耀着金屬的反光。炮船的距離如此之近,假如手中有幾條划槳船或是縱火船,法麥圖一定會和宋國海軍拼個你死我活,可是,他手中已經沒有一條船,能夠對炮船構成哪怕一點點威脅。就算有,近岸的江面上飄浮着沉船殘骸,不計其數的垃圾散發着惡臭的味道,船隻無法從西澳碼頭駛上主航道,而宋國戰船在主航道上巡弋,火炮射程足以從江面一直延伸到捍海城。接下來,海盜們將面臨另一場屠殺,毫無還手之力。
趙行德也在看着西澳碼頭,馬援、馮糜等軍官環繞在他周圍。
馬援向趙行德轉達了廣州方面的謝意,陳公舉希望水師協助廣州團練完成最後一擊。在捍海城牆和珠江江岸包圍着的狹小地域裡,麋集了大約六萬多海寇,其中一小部分葬身火海,大部分還在苟延殘喘。年輕軍官們臉上神色明顯比都督大人輕鬆一些,年輕的軍官門興高采烈地討論如何迫降和處置俘虜。
趙行德沒有參與他們的交談,但眉間帶着沉吟之色,最後階段,該考慮如何收官的問題了。
戰役前半程順利得超乎想象,越是收官的時候,他就越是謹慎,不讓勝利從指縫間溜走。
戰船在珠江主航道上下錨停泊,從船樓向北望去,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早晨的江霧消散一空,空氣變得透亮起來,火炮的射界十分清楚。西澳碼頭上的海盜十分密集,他們的衣衫襤褸,形容枯犒,刀槍晃動閃閃發光。一些海盜將箱子、船板等各種各樣的雜物堆積在一起,企圖抵抗大炮的轟擊,另一些則無所作爲地或坐或臥,他們看着水師戰船駛入廣州水域,臉上浮現出或驚慌或絕望的神情,眼睜睜地看着水師戰船打開炮窗,一排排炮口伸了出來。
“趙大人,”劉志堅稟報:“各船都準備好了!”
“開炮吧。”趙行德簡短地命令道,“三輪齊射!”
“各就各位——”槍炮夥長拖長聲調地命令在各條船上響起,炮手們聚集火炮周圍。
海盜毫無還手之力,趙行德得以用一種從容的心態看着這一次全艦隊齊射。
說來奇怪,南海艦隊從上到下,心情比在海上操練的時候還要輕鬆,海上有風浪,而江上下錨,艦隊幾乎是靜止的,炮擊也不是移動的敵船,而是陸地上固定的目標。一些炮手甚至產生的某種錯覺,覺得那些岸上的目標彷彿無中生有的浮動起來,那是因爲在海上訓練得太多,反而不適應在江上下錨轟擊固定目標的緣故。
“開炮!”“開炮——”“開炮!”
“轟——”“轟轟——”“轟轟轟——”
江面上升起團團濃煙,圓圓的炮彈穿過硝煙,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接二連三地朝着岸上飛去,海盜早已見識過炮彈的厲害,炮彈還未落地,便尖叫着抱頭躲避,碼頭上一片混亂。炮彈“呯”“呯呯”地落在地上,堆積雜物上,人羣中,每一次都展示出無堅不摧的威力。對炮擊造成的傷亡,水師的炮手根本不太關心,他們只是按部就班地裝填彈藥,開炮,刷洗炮膛,瞄準,再開炮。“轟轟——”“轟——”“轟轟轟——”炮聲不斷響起,一波又一波炮彈堅定地、準確地落在西澳碼頭上。
捍海城頭不時響起一片片歡呼聲。左念遠等軍官也懷着不同的感情注視着這場炮擊。
有人眼中滿是震驚,有人的眼中迸發出熱情,有人眼中帶着些懼意。水師的炮火猛烈,比廣州城頭騷擾似的炮擊高明何止千里,左念遠的臉色煥發出強烈的熱情,火炮這種摧枯拉朽般的威力,乃是他生平僅見。如此猛烈的炮擊,使海盜如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一般。每一發炮彈都給海盜帶去恐懼和損失,隨着炮擊的持續,江上升起的硝煙越來越濃,彷彿籠罩在天上的烏雲一般,炮彈越來越密密集地落在碼頭,轟鳴,呼嘯,砸毀一切。
海盜們膽氣全失,許多人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只顧抱頭鼠竄,與前幾天攻城時的凶神惡煞、悍不畏死的樣子簡直有天壤之別。捍海城頭的宋軍官兵能夠清楚看到西澳碼頭上的一切,成羣的海盜如同老鼠一樣被炮擊驅趕着跑來跑去,有人癱軟在地,也有受傷的在地上爬着。因爲嫉妒恐懼,許多海盜的臉都嚇得變形了,左念遠認出了昨天一個帶頭攻城的兇悍賊寇,他彎着腰躺坐在一團血泊裡,渾身不斷地抽搐着,許多海盜從他身邊跑過,就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給他治傷。烈日在天上的照耀着,不久之後,這個人就再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