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9 兩京成丘墟-2
遼國皇帝的御輦正對着南薰門城樓,數裡外,遼皇耶律大石眯縫着眼睛,昂首遙望着這天下最爲雄偉壯觀的城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中飄來的一縷氣息,臉上浮現出一種陶醉的表情,彷彿呼吸的不是空氣,而是花蜜。?
耶律大石的雙目似閉非閉,過了好一陣子,方纔猛然睜開,顯出精芒一線,旋即神光內斂。他側過頭,溫文爾雅地微笑道:“故地重遊,情難自已,朕有個不情之請,還要煩勞趙大王,能爲朕叫開城池,請爲兄的到宮中盤桓一二嗎?”?
趙柯的臉如死灰,不知是憤怒還是害怕,雙手在龍袍的袖中微微發抖,龍袍的上面尚且乾淨,下面卻是觸目驚心,丁丁點點滿是血跡和泥土。朱仙驛最後的戰鬥殘酷而激烈,趙柯的龍泡上,不少血跡都是忠心的班直衛士的。這些人深受歷代官家榮寵不絕,從宋太祖開始,便世代拱衛皇室。所以皇命一下,他們便拋棄妻子護駕南行,捨生護主的,就在一夜之間全部喪身殞命。聽了耶律大石的話,趙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卻沒有任何行動。他表情木然,若不是尚有鼻息,便和一具殭屍沒什麼兩樣。?
耶律大石皺了皺眉,揮了揮手,兩個如狼似虎宮帳軍上前來,一左一右將趙柯架下了御輦。不久後,趙柯便被遼軍夾在馬上,緩緩朝汴梁城南薰門馳去。?
耶律大石轉過頭,輕輕虛擊一下馬鞭。就在御輦的後面,數百名宋國宗室倉皇無比地站在泥土地上,毫無天潢貴胄的氣度。周圍的宮帳騎兵催馬一擁而上,口中吆喝,長矛驅趕,讓這羣狼狽不堪地皇親國戚向着軍前走去。?
耶律大石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這便是南朝身份最爲高貴的籤軍了。假如汴梁宋軍執意不開城門,那就用一兩百名郡王、嗣王、國公當籤軍,爲攻城的遼兵當矢石吧,倒要看看城上的宋軍敢不敢將這羣人一股腦兒都殺了。那十幾個親王,他到要留着後用,當作宋皇趙柯的替代品。而且,有皇帝和十幾個親王在手,按照宋國宗室封爵之制,嗣王郡王國公郡公之類,是可以源源不斷的生出來的。?
南薰門城樓上,幾個班直衛士臉色蒼白地望着城外,他們都是知道陛下已經被遼人俘獲的望哨斥候,被張叔夜下令緊閉在城樓中不得出去。“那是官家!”一個聲音忽然喊道。彷彿天要塌了。“指揮使大人,怎麼辦啊,放箭射官家?”聲音已帶着哭腔,“這是要謀反嗎?”?
舊封丘門外東側,開寶寺大雄寶殿裡鐘磬聲聲清鳴,上千名個僧人冒着被炮石砸中的危險,齊齊跪坐在蒲團上敲着木魚,閉目喃喃有詞,在方丈的帶領下,他們還在禱告官家早日返回汴梁。當然,應當有無數王師拱衛陛下,以天威浩蕩驅逐北虜,收服河北之後,最好直取燕雲,拿下上京,讓那個毀寺滅佛的耶律大石永墮阿鼻地獄吧。“罪過,罪過。”方丈和尚一不小心動了嗔念,隨即又虔誠無比地爲官家祈福,梵音佛唱嫋嫋迴盪在大雄寶殿的上空。?
戰事一開,富商大賈紛紛南遷避禍,生意興隆的寺廟街,生意一落千丈。緊鄰着開寶寺,賣香燭素食的店鋪已關閉了多日,只幾個閒漢在街上游蕩。施家香藥店門口,一對夫婦愁眉苦臉地坐在凳子上,兩人手中編着絲絛香囊,身旁的簸箕裡已經堆滿了,金銀錦線編成香囊格外漂亮,瀰漫着奇香馥郁,可就是無人光顧。“唉——,莫着急,莫着急,只等官家龍駕回來,生意便好做了。”施店主安慰老闆娘道,又嘆了口氣。對普通百姓來說,官家就是天,世代生活在天子腳下的汴梁人更是如此。如今米價越來越貴,再多一個陣子沒生意的話,家中恐怕要吃不飽飯,只盼官家早點回來吧。?
外廂北城,保義軍還在緊張地操練,無論是深受愛戴的東京留守邵武,還是被他們腹誹的河南馬步軍總管張叔夜,都不敢將這支太學生和市井閒漢組成的烏合之衆輕易派上城頭。張叔夜更將新建保義軍的存在,理解爲祖宗家法化匪爲兵的遺意。收服汴梁城內兩股不安分的力量,便是上上大吉。小校場邊上,兩個不務正業的庠儒軍官正看着軍卒們操演。雖然都是臨陣磨槍,太學庠儒吃得比普通百姓好,平常開弓強身的也不少,兼之識文斷字。預備要執掌一方州縣的人,指導這些軍卒進行簡單操演還是能夠勝任。?
“官家居然棄滿城百姓而去,一聲不響的便逃了。”賈元振低聲嘆道。?
“就算要走,也該留下宗室坐鎮,穩定人心嘛。”劉文谷搖頭道,“居然帶走全部宗室?前朝玄宗巡幸蜀中,也留下了太子在北方抵擋安史叛軍。”?
“太子?”賈元振笑道,“官家大婚才幾年?再說了,官家信得過宗室?”?
二人正說話間,忽然,從城南方向傳來一片哭聲,劉文谷和賈元振好奇地擡頭望去。“怎沒回事?”不遠處馬援也朝這邊問道。“不知道。”劉文谷一邊大聲回答,一邊側耳傾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軍中嚴禁喧譁,聚衆大哭更是忌諱,近乎營嘯了。不少保義軍士卒也停下了操練,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猜測倒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城頭哭聲越來越大,夾着含糊地嚎啕喊叫之聲,順着北風飄來。忽然間,劉文谷的臉色驟變,他聽到了含含糊糊的“官家”二字,緊接着,又有人哭喊着道“官家被北虜擒獲了。”衆太學庠儒臉上帶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許多操練中的軍卒面面相覷,有人低聲問旁邊的:“老哥我耳背,好像聽錯了,你聽清楚了嗎?”那人一臉遲疑,不肯說出自己聽見的,也去問另外一人:“老弟,你聽見什麼沒有?好像是官......”一羣人問來問去,不敢相信,沒有人說出“官家”兩字。這時,南面傳來的哭聲越來越大,清清楚楚的“官家失陷了”,“就在城樓下面”,這哭聲彷彿帶有傳染性,起先還是城頭的禁軍在哭,後來城下的百姓也跟着哭了起來,彷彿一片巨大的愁雲緩緩地籠罩了整個汴梁,終於,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這一殘酷的夢魘。?
保義軍卒伍隊形完全散了,庠儒軍官們也沒心思整頓,人人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咣噹”數聲響起,格外的刺耳,馬援眉頭一皺,循聲看去,卻是幾名士卒的長槍失手跌落在地上。?
整個汴梁軍民百萬,無數人的絕望和哭聲匯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而最先發現官家被俘的南薰們則成爲這個漩渦的中心。雖然邵武和張叔夜早已下令,只要遼軍靠近城池,就亂箭射死,但遼軍押着官家到了城下,城上禁軍哪個又當真敢開弓放箭?別提更遠處,數以百計的宗室已被押到了遼軍陣前。?
東京留守邵武的臉色灰敗,他再看了眼城樓下面,被遼軍押在中間,恍如死人一般的官家,長長的嘆了口氣,低聲道:“官家和宗室俱都失陷,軍心民心已喪,到了這一步,汴梁城怕是保不住了。遼軍劫掠金帛等外物倒罷了,邵某所憂者,這一城百姓而已。”張叔夜面色寒冷,沒有說話。邵武臉色複雜,低聲又道:“遼主若能殺白馬盟誓,入城後只取金帛錢糧,不縱兵洗城,約束部屬不濫殺,不淫婦人,不強掠城內百姓到北國爲奴。主辱臣死,這獻城的罵名,邵某一身擔之。”?
“邵大人。”張叔夜聽出他有殉城之意,面色大變,“不可。”邵武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頹然道:“遣人出城,向耶律大石申明條件。他若不答應,則玉石俱焚。”他滿臉悲憤,又看了眼城下的官家,踉踉蹌蹌地跪倒在地,緩緩地,行了三叩九跪的臣子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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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門關,峭壁聳立,修築在峭壁之間的關城上,河東路經略副使折可求接到了金牌急腳遞,他展開一看,頓時面色大變。折可求原以爲這是聖旨,誰料卻是來自西京行營。彰信節度使曹迪坦言相告,除了先皇第三子,景王趙杞尚且安好之外,官家趙柯和其他宗室都已落在遼軍手中,汴梁失陷也只在旦夕之間。?
當此國難之時,爲了不讓遼國藉此要挾,唯有立景王趙杞爲君,以新君之名,號召天下各軍州或輸送糧餉,或新練勤王之師。曹氏和折氏、楊氏將門,世受宋室厚恩,委以邊鎮大藩。此時更當齊心協力,共赴時艱。在文書後面,附有趙杞頒下的聖旨,封楊彥卿樞密副使加太子少傅,封折可求爲侍衛馬步軍指揮使加太子少保。除此外,還有丞相蔡京書信一封,東南數十州縣官員,已然同心擁立景王趙杞爲帝,勸說楊彥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國事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