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0 五噫出西京 1
八月十五晚上,天上一輪滿月,遙遙望去一團白銀般,隱隱約約見着些仙山瓊樓的幻影。李府家宴吃新肥的秋蟹。這螃蟹並非在集市上買來,乃是府中積年養在幾口水缸裡的,到秋天便撈起肉厚肥大的來下廚,廚娘特意用麪粉裹着蟹鉗炸了一道叫做“獨佔鰲頭”的菜,趙行德哭笑不得,唯有多吃多佔。佐餐的小餅則雕刻着各色精美花紋,形如滿月,內裡夾有酥糖,寓意一家團圓甜蜜,乃是宮中流傳出來的製法,此時尚叫做月團,大約便是後世月餅的雛形了。
李格非與王夫人都微笑着看一對小兒女吃月團,弄得趙行德與李若雪二人反而頗不好意思,連一句話也沒能說上。這時,家僕來報,趙行德的同門師兄宋安來訪。李若虛喜歡熱鬧,正覺吃得冷清沒意思,剛看見宋安便笑道:“宋大哥來得正好,嚐嚐我家自釀的青梅子酒。”時人中秋好飲酒,小店的酒往往在中午便售罄,大店則至夜裡笙歌不絕。
宋安的臉色卻有些怪異,接過李若虛敬來的酒杯沾脣即放,向李格非與王夫人見禮後,歉然道:“晚輩冒昧來訪,是奉師尊之命,有話交代元直,可否容晚輩與元直到書房一敘。”
李格非微微一愣,他與晁補之相交莫逆,趙行德是乃徒,更是李家半子,有什麼話不可當面陳說的。“無咎兄可向來不是這個脾性啊?”李格非暗暗沉吟,卻仍溫然笑道:“也好,你師兄弟便去書房敘敘,再回來宴飲吧。”
還在去書房的路上,四下再沒閒雜人等,宋安便低聲道:“元直當速離京師躲避,萬萬不可去參加秋闈,有性命之憂!”按朝廷律法,漏傳機密當處以絞刑,宋安也是冒着性命危險來的。
原來開封府的書吏秘密通知了刑部做好接詔獄的準備,免得秋闈省試當日一下子鎖拿兩千多士子,這詔獄又要三司會審,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刑部、御史臺和大理寺的同僚埋怨開封府不會做事。而宋安亦從胥吏處得知了消息,又偷偷查看了開封府交給刑部的卷宗文書,這才匆匆前來通知趙行德速速避禍。
按照開封府的計劃,將按照謀反和朋黨來訊問包括趙行德在內的理學社首腦,對其餘大部分士子,只訊問朋黨罪狀。畢竟謀反罪不論主從,一律都是死罪。
趙行德聽宋安說完來龍去脈後,宛如置身冰窖,又如中雷擊,整個人都已木然。他呆在當地自言自語道:“僅憑亂賊一紙檄文便將我等下獄,朝廷怎會如此荒唐,那方臘若是昭告天下,封蔡京爲丞相,童貫爲大將軍,豈不是也要午門問斬?”,
他想到了揭帖可能招致奸黨的報復,甚至想到了可能被誣爲朋黨,但沒想到還和“謀反”扯上了關係。本朝對犯謀反罪的向來嚴懲不貸,本人凌遲處死外,還會株連親屬,謀反者之父和十六歲以上兒子處死,十六歲以下的兒子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姐、妹,家產田宅皆沒官。而詔獄謀反罪極易被誣,那“莫須有”三字,便是最好的註解。
此刻天上那一輪明月,在趙行德眼中好似慘白的笑臉,映出地上張牙舞爪的樹影搖曳,好似妖魔亂舞。而自己這孑然一身的瘦長影子拖在地上,顯得分外孤獨。一股血腥氣直衝喉頭,趙行德強自將它嚥了回去,一股苦澀而悲涼的感覺填滿心頭。
宋安咳嗽一聲,沉聲提醒道:“人爲刀俎,當速做決斷,不可再猶豫耽擱,鑄成遺恨。”他頓了一頓,低聲道:“來之前我已將內情稟明恩師,恩師的意思,不可坐以待斃,當暫避一時。若沒有更好的打算,恩師願爲你去找夏國使節蕭並,請他設法安排讓你去蜀中蘇家避禍。”
趙行德被他從恍惚中驚醒過來,聽到避禍的建議,低聲道:“就此逃走,難道不會牽連李府和恩師?”在汴京這段時間,乃是他來到這世上最爲安心舒適的時日,漸漸地,與李格非一家,晁補之師徒都有難以割捨的感情,更不願因爲自己而牽連他們。
宋安沉聲道:“你和李家小姐只有文定,未曾拜堂成親,因此她還算不得你妻。李家最多將聘禮退回恩師,以示了斷,開封府便無法株連。就算要追證,按‘得相容隱者’之規,開封府也不能強勾李家小姐去作證人。她既然沒事,李府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受牽連。李先生乃當世君子,奸賊也不敢隨意陷他入罪。至於恩師這邊,就算株連九族也只及親眷,還沒有牽連師門的先例。所以,當務之急,當保住自身性命,以圖將來。”
二人等不及到書房氣定神閒地商議,便站在花園小徑旁漆黑樹影中說話,趙行德只看見宋安眼神焦慮,乃真心爲自己考慮,又想起他所冒性命之險,內裡着實感動,反而將起初時的悲涼驅除了不少,神智也清明不少。
趙行德自問倘若坐視陳東等人赴死,就算自己能逃過一劫,亦必將追悔終身,緩緩道:“這揭帖之案,牽連甚廣,我當通知幾位可能將以謀反罪名訊問的同窗,勸說這幾位不可自投死地。”
宋安點頭道:“你既有此心,我也不便勸阻。此番還有些蹊蹺,開封府似乎故意放出風聲,其他舉子或許還不知情,陳少陽他們說不定也知道消息了。雖說秋闈之前舉子們聚會切磋學業十分常見,但你也要多加小心,免得開封府提前動手。”他頓了一頓,再次問道:“你可有避禍之處麼?是否需要恩師爲你安排?”
趙行德點了點頭,拱手道:“多謝師兄提醒。”他和宋安都深知晁補之與夏國人士的關係微妙,夏國使蕭並四時五節都派人送來禮物,晁補之一概不收,也不還禮。夏國學士府每年還會寄來一份學士的津貼,晁補之也都拒不接受。朝廷本來就顧忌晁補之與夏國關係密切,若是爲弟子的事情再去請蕭並辦事,說不定會惹麻煩上身。
思及此處,趙行德便道:“不勞恩師了,我有好友後天將往夏國一行,我隨他一同遊歷去吧。”到此時,他把生死榮辱放輕了些,神智精神便恢復過來,開始考慮如何應對眼前的危局。
宋安點了點頭,低聲道:“那川資呢?若是不夠,我可以相助。”
趙行德謝道:“不瞞師兄,前番河北軍前效力,王統制賞賜了不少銀錢,足夠用了。”
宋安這才放心,又交待趙行德一些逃亡應注意的事項,比如留意城門各處懸賞的佈告之外,還要觀察官差手中是否有別樣的公文在對照圖形,還告訴趙行德會幫他準備一份假的通關文牒,明天中午在會仙樓交給他,免得在通關的時候被官差扣留。
二人商量完畢之後,趙行德靜立片刻,將心緒平復下來,臉上絲毫也無異色之後,方纔緩步回到花園內的秋蟹席間,微笑着代宋安向李格非告罪,說是家中有事先回了。李格非正考校若虛的詩才,命他以圓月爲題作詩,聞言只微微頷首便作罷。李若雪則敏感地察覺到趙行德神色上略微的變化,美眸向他投來擔憂而關心的目光。趙行德唯有對她微微一笑,舉杯飲下府中新制青梅酒,只覺酸澀無比,心潮激盪之下,幾乎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天上一朵黑雲靜靜地半掩圓月,一個大大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笙歌不絕的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