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百夫長走後,趙行德獨將金昌泰留下來,低聲道:“敵強我弱,要下山接引百姓,契丹、女真那面的動向,金司馬要和軍情司的細作隨時保持聯繫。”
金昌泰點了點頭,笑道:“放心,我會呈請軍情司加強這一帶的查探。”夏國的軍制裡,統兵官專管作戰,行軍司馬負責與輜重司、軍情司等各軍司接洽,也是大小相制之道。金昌泰一邊說,一邊用鉛筆在他的速記簿上圈圈點點,就在這片刻之間已經將適才隨意記下的將士議論條分縷析,只要再稍加修補,就可以成爲一份指導軍士下山裹脅百姓的作戰計劃。他又看了兩三遍,皺着眉頭嘆了口氣。
趙行德正在琢磨將來裹挾百姓之後,如何與漢軍相處平衡,見狀便問道:“何慮之有?”
金昌泰嘆道:“遼國的投下軍州,以及州縣城寨都防範嚴密,若不和遼軍交戰就無法裹挾百姓。可是這些地方有大量漢兒,雖然暫時無法將他們接應出來,就這樣棄置敵手,不免有些可惜。”整個計劃定下的基調是裹脅百姓擴充實力,但儘量避免和契丹、女真發生戰鬥,這些在敵人勢力中心附近的百姓勢必就不能解救了。
趙行德眼神微動,沉吟道:“自助者,天必助之,這些漢兒雖然身在敵營,但未必不能爲我所用。那有沒有什麼法子,能夠將這些漢人組織起來,爲我們通風報信,也給契丹人、女真人找些麻煩?”他一邊說,一邊有節律地敲動着桌案,粗糙的松木發出砰砰之聲,在這沉寂的木屋裡,彷彿敲擊在人心上。
金昌泰猶豫了片刻,問道:“行直在護國府議事時,可否有有人勸說你入會社?”他與趙行德私交甚篤,軍議時衆人在旁,尚且以職銜相稱,私下卻還是從前稱呼。
趙行德一愣,暗道:“理社我倒是加入過,卻沒聽說過夏國的會社?”便搖了搖頭,沉聲道:“不曾有人引我加入會社。”看着金昌泰,不知他是和用意。
金昌泰嘆道:“我聽說本朝草創時,軍中有兄弟會之制,每一會有十一名兄弟,每一兄弟又發展下一層的兄弟,以倡導袍澤之誼,使軍中如臂使指。開國之後,這兄弟會便四分五裂,軍士只要向軍情司登記,便可自結會社,只是聲勢遠遠不如當初的兄弟會了。這樣的會社在各地軍府都是不少。我是在想,若是行直加入了護國府裡有勢力的會社,自然可以用會社之名在漢兒當中發展勢力,若用來裹挾百姓,當收事半功倍之效。”他拍了一下桌案,後悔道:“早知如此,我營發兵前便先登記一個宗旨爲收復遼東的會社。”
“竟有此事?”趙行德心中更好奇,詢問詳細情形,這兄弟會之制湮沒已久,金昌泰也只是對此有個人興趣,所以在大將軍府查閱了不少相關的文卷,但也只是知道大概情況,遙想當初,皇帝公侯皆兄弟相稱,軍中上下一體併力開國,縱橫天下所向披靡,不免令人神往。
趙行德沉吟片刻,問道,“我們能否現在結一個會社,然後向漢兒滲透進去呢?”
“軍士結社必須事先登記,否則視爲秘密結社,涉嫌叛逆,要受軍法審判的。”金昌泰無可奈何道,只是這一來一回的登記程序,大費周章之後,恐怕時間就耽誤了,他忽然一拍腦袋,臉上帶着懊悔的神情。
“原來如此。”趙行德緩緩點了點頭,這也是應有之義,若是允許秘密結社,那便太阿倒持了。須知關東趙匡胤篡奪江山,靠的便是義社十兄弟之力。夏國將這股潛流引出,使之昭彰於世,軍士在軍營體制之外又能以會社自相聯接,聲氣相投,凝爲一體不可撼動,故而能專秉治國之權。
“興許我們在問問別的軍士,看又沒有宗旨合適的會社?”
“這個,”金昌泰語氣裡不抱多大的希望,“除了有護國府校尉的支持的大會社,其它軍士會社的宗旨千奇百怪,很難契合遼東之事。”他關上速記簿,站起身來,就要去出門。
“我跟你一起去問吧。”趙行德也站起身來,披上狼皮大氅。沒想到夏國軍士中間還有如此會社之制,趙行德覺得有必要親自了解一下軍士們都屬於些什麼會社的。“我是否給人獨善其身的印象,否則爲什麼沒有軍士來邀請我加入會社呢?”他暗暗想道。
二人來到馬廄,王童登正在刷馬,這天寒地凍的,戰馬無法洗澡,只能經常用粗毛刷子將就着刷刷皮毛,一則保持皮毛的清潔,二則爲戰馬舒筋活血。刷馬最能培養軍士和戰馬的情感。軍中有傳說,就連皇帝也是親自洗刷他的坐騎的。王童登的盔甲和棉襖堆在一旁,只穿着白綢的褂子,額頭和上身還冒着絲絲熱氣,越是強壯的戰馬,刷起來越是要用勁。
“會社?”王童登眼神一亮,笑道,“蠻子也想參加會社了?”趙行德每每獨自讀書,王童登便取笑他不合羣,說只有“蠻子”才離羣索居。此刻趙行德居然主動來詢問會社的事情,王童登便像招徠顧客的商賈一般熱情,笑道:“我是‘河東社’的,河東是開國龍興之地,卻陷於宋人之手,我們‘河東社’的主張就是要收復河東,然後關中和河東兩路發兵,西北居高臨下,中原可以一鼓而下。再從蜀國發兵,自長江順流而下,東南州縣乃宋國薄弱之地,可以傳檄而定。”王童登知道趙行德乃是關東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河東社’大名鼎鼎,久仰久仰。”金昌泰含笑拱手道,河東社在夏國也是數得上號的大會社了。趙行德有些尷尬道:“讓遼東漢兒加入這‘河東會’,未免有些勉強了。”招呼金昌泰一起離開,王童登則繼續刷他的戰馬,一邊刷一邊哼着酸溜溜的河東小調,河東社軍士每年都要推演如何越過黃河直取太原,社裡對河東的民情世風也鑽研的極爲細緻。
馬睿被問及此事時,頗有些憾意道:“馬某現在還沒有加入會社。”簡騁則道:“我是‘渠會’的,本會的宗旨是河渠水利乃國家根本,河渠興則國家興,河渠衰則國家亡,所以要嚴格監督各州縣水利,每年都要用心維修添補。”
遼東的局勢,似乎離興修水利還有一段距離,不過,趙行德還是和金昌泰一起讚歎了幾句水利之重要後,這才離開。一路詢問了百十個軍士,大約有三四成的人都是某個會社的成員,有的軍士還參加了好幾個會社。會社宗旨千奇百怪,有專門維護陣亡軍士遺屬利益的,有要求朝廷擴大軍士對蔭戶處罰權的,有專門監督所駐紮州縣官處事是否公平的,居然有個“除害社”宗旨是要求朝廷組織蔭戶滅殺蛇蟲鼠蟻等害物的。一圈問下來,趙行德只覺得頭都大了,不免自嘲道:“要是‘除害社’的滅殺對象包括契丹、女真,就應景得很了。”
二人說話間來杜吹角這裡,只見他一手挽着重盾,一手拿着木劍,正在和軍士過招。杜吹角雖然年紀不小,但身手敏捷處卻絲毫不下年輕人,又久經沙場,出手果斷迅捷,在這對戰場上和平常老好人的模樣判若兩人。見到趙行德和金昌泰來到,杜吹角便讓一個軍士上場替他,自己下場過來。
“不瞞將軍,末將是‘義勇兄弟會’的。”杜吹角頗不好意思道,“每年多領一百文錢。”
“什麼?”趙行德失聲道。金昌泰說兄弟會在開國朝之後已經星散湮沒,沒想到,貌不驚人的杜吹角居然是這個會社的成員。
見趙行德和金昌泰都大爲驚訝,杜吹角忙解釋道:“我這個‘義勇兄弟會’和開國朝‘兄弟會’不一樣,乃是專門爲了領取軍府每人一百文的‘入社錢’才註冊的會社。這義勇兄弟會只有我一個人。若是兩位打算加入的話,我歡迎之至啊。”專門註冊個會社來拿銀錢,他臉色倒不顯得尷尬。
望着趙行德迷惑的樣子,金昌泰解釋道:“趙將軍有所不知,大將軍府爲了鼓勵軍士們將結社向軍情司登記報備,每年加入正式結社的軍士可以有一百文的‘入夥錢’,發到社首那裡作爲會社的經費,有了這一筆錢後,許多會社做事便不用向軍士再收錢了。這“忠義兄弟會”既然是杜社首一個人註冊的,那當然就把‘入夥錢’發到他個人手上。這樣的情形也很多,大將軍府卷宗裡的會社名稱都已上萬了。”
金昌泰頗爲好笑地望着杜吹角,讚道:“‘義勇兄弟會’這麼一個威風八面的名字,居然給杜軍使搶到了,真是好運氣啊。”杜吹角笑道:“末將去軍府登記那天,隨口縐了這個,誰料居然從前沒有人註冊過,於是便叫這個名稱了。”
他還待再謙虛兩句,趙行德卻沉聲道:“好名字!”他微微一笑,問道:“不知杜軍使這會社的宗旨如何?”
杜軍使一愣,費勁地想了許久,方纔遲疑道:“軍府的書吏隨便幫我想的八個字,似乎是‘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他頓了一頓,面色訕訕道:“兩位要是入我會來,這一百文錢我絕不克扣,都如數發到個人手上。”這纔是杜吹角真正苦思的會社宗旨,今日終於有機會向人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