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驛點燃了狼煙,筆直的煙柱直衝天空。
“大帥!”“將軍!”“趙大人!”
趙行德的出現,讓對峙的雙方都是震驚,片刻後,不少趙行德的舊部鼓譟起來。衆將早知趙行德被軟禁起來,此時目睹情景,哪能不明白什麼回事。“他孃的!原來大帥就是被他們挾持了!”“鎮國軍鼠輩!”“放了趙大人!”但是不管他們如何怒吼呵斥,背嵬營騎兵都沉默以對,只將趙行德緊緊護在中間。岳雲面無表情。面對數倍於己的威脅,他表現出遠超年齡的成熟和鎮定,目光在夏彪和馬援這兩撥人馬之間來回掃過,最後又回到趙行德身上。趙行德的舊部見硬寨堅陣無隙可乘,若強行攻打又投鼠忌器,再加上身處鎮國軍防區的腹地,夏彪等人鼓譟一陣後,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趙侯,”馬援神色變幻,問道:“他們這是押解您回鄂州嗎?”
“他們是逃軍!”夏彪大聲喊道,“大帥!”
“我等食的是大宋俸祿,陸將軍欲投夏國,道不同不相爲謀!”馬援大聲反駁出來,心下反而坦然。他轉向趙行德,道出心中積壓已久的懷疑:“末將等聽到傳言,大帥在夏國官居上將軍,爵拜保義侯,可是真的?”隨着這一聲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趙行德的經歷,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令人匪夷所思。連陸明宇、羅閒十等人在內,雖然信了大半,並且因此和夏國合作,但一直都沒有得到趙行德本人的確認。與純粹的武人相比,馬援等讀書人出身的心情更爲複雜。身負兩國將印,對別人而言,也許只是一種奇聞異數。但這種被放在火上烤的滋味,唯有趙行德自己知道。桑田驛外,瀰漫着也一股狼煙的味道,場面卻一下安靜了下來。懷疑的目光,鄙夷的目光,不解的目光,崇敬的目光,好奇的目光,羨慕的目光,都落在趙行德的身上。
“我早已是夏國將軍,”趙行德面對衆人,點頭道,“保義侯云云,並不清楚。”
這短短一句話,證實了傳言爲真。馬援一直都不相信,但傳言十分清晰,不由得人不信。衆軍官面面相覷,這時候,誰都不知該說什麼。這些投筆從戎的軍官,許多人在內心裡師事趙行德,此時聽他直承身份,有人仍面帶疑色,有人依舊不解,有人低下頭,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他們心情十分複雜。宋夏兩國並立百年,雙方都自稱中國正朔。種種對立和誤解由來已久。夏國人對關東不屑一顧,視宋儒爲一羣體虛力弱之人,在一些軍士眼中,宋國士人甚至還不如擅長弓馬的蠻夷。在宋國,情況恰恰相反,大宋以文章教化天下,士人飽讀聖賢書,要麼並不瞭解夏國,要麼對武夫當國嗤之以鼻,要麼噤若寒蟬。像黃堅、晁補之這樣深知夏國制度的人,傳世的文章中也語焉不詳。如今,像趙行德這麼一個在關東鼎鼎大名的文人,突然又變成關西戎馬倥傯的赳赳武夫,縱然他在宋國也是掌握大軍號令羣雄,着實令人震驚。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夏彪對左右笑道:“真英雄好漢所爲!”衆將也如釋重負一般,紛紛答是。“大帥西討突厥種,南山鎮遼狗!”“關西看重豪傑,只認軍功,封侯拜將又怎麼了!”宋人向來注重大義名分,連草莽江湖中人也是如此。陸明宇與夏國聯絡,心中其實是拿不太準的,只是迫於形勢,不得不接受而已。趙行德承認他的身份,夏彪等將心裡也踏實了不少。趙行德原本是夏將,他們身爲趙行德部屬,聯結夏國,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此,”馬援厲聲問道,“趙先生就不惜一生名望,欲挾河南大軍叛宋歸夏嗎?”
“我所欲者,保境安民而已。”趙行德面對迎面咄咄目光,坦然道:“河南四戰之地,只要能保住這一方百姓,其他如蛛網之於拂塵。只可惜,有人坐擁大軍而隔岸觀火,也有人自相攻訐。江北的戰局,既舉足輕重,卻又危若累卵。中原四戰之地,唯有自守方能圖存。我們若是敗了,不免赤地千里,生民塗炭。雖然我們收復了汴梁,但大局仍未改變。這局勢下,謂叛宋歸夏,既不知夏,又不知宋,此智者不爲。”他前面是對着馬援等逃亡軍官說話,後面則朝向夏彪等人,然後再轉頭去,提高聲量問道:“你們是準備奔歸鄂州嗎?”
馬援正咀嚼着趙行德話語,不由自主答道:“是,大帥。”
“大帥,他們是逃軍。”夏彪忙大聲道,他也是粗中有細,“還污衊陸將軍!”
“你纔信口雌黃!?”馬援朝着他吼道。岳雲皺起雙眉,他素知保義軍的軍紀不靖,眼看一場喧鬧又要開始,但在趙行德面前,夏彪和馬援都忍下來怒氣,衆軍官士卒也並沒有一起破口大罵對方,兩邊僅僅是怒目而視而已。
“人各有志,勉強反生變數,”趙行德緩緩道,“讓他們去吧。我說的話,你轉告明宇。”
“遵令!”夏彪應答後,又吼了一聲,“全體集合,列陣!”
這一聲令下,原本稀疏分佈在周圍左軍騎兵立刻行動起來,數百匹戰馬噴跑氣勢非凡,四面八方塵土飛揚,大地微微顫抖。趙行德面沉似水,馬援等軍官面帶異色。不多時,千餘騎已盡數集合,列成兩個五百騎的橫陣,騎兵們抽出馬刀,一片寒光閃閃,殺氣撲面而來。不少鎮國軍騎兵手按在了大槍上,警惕地看着對面,兩陣之間瀰漫着肅殺之氣。
“鼠輩若敢害我家大帥,必取爾等性命!”
夏彪看了鎮國軍一眼,又看了看滾滾狼煙,喊了一聲:“我們走!”
騎兵們跟着他撥轉戰馬,以河北行軍的隊形向北馳去,騎兵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只留下一團團漂浮在地上的煙塵。岳雲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這支騎兵看似懶散,但行動迅捷,騎術凌厲,不下於他遇見的遼軍精銳。據他所知,直到收復汴梁之前,趙行德麾下都沒有得力的騎兵,斥候、追擊等等軍務,都要依靠前軍楊再興的騎兵。夏彪這支騎兵想必是恢復河南之後新建的,與契丹騎兵在大河兩岸追逐拼殺一個漫長的冬季過後,已經不是旁人能夠輕視的了。
“走吧,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驛站。”
趙行德目送夏彪離開,對馬援等將道:“這位是岳雲嶽指揮,軍中號稱‘贏官人’,你們可要同他一起赴鄂州相府?”雖然趙行德相信他們都是忠於大宋的,但在沿途官府卻未必這麼看。特別是在沿途一些州縣要隘,還駐紮着西京行營的人馬。出逃的軍官多是投筆從戎的書生,武藝並不出色,隨機應變上,也遜於夏彪等出身草莽之將。趙行德有心保全他們,但不說自己,而是將岳雲推出來,邀馬援等人同行,也存了一絲避嫌之意。岳雲臉色微變,但看着趙行德和馬援等人,並沒有出言否認。
馬援猶豫了一瞬,抱拳道:“末將遵大帥之命。”衆軍官的情緒也安定了許多,他們都帶足盤纏,就此跟在背嵬營的後面,形成奇怪的前後兩隊騎兵,一起緩緩向南而行。途中,劉文谷稍稍放緩坐騎,與馬援打了個招呼。
“文淵,我們這般隨着趙大人回去,朝廷會信得過嗎?”司馬平擔心地問道。
“難道不跟着趙大人回去,朝廷就信得過了?”
馬援擡頭看着前方,一輛馬車在騎兵的護衛下緩緩前行。保義軍人人皆知,趙大人是絕不會坐馬車的,行軍時要麼騎馬,要麼和士卒一起步行。“這便是身不由己啊,”馬援心中感嘆,“忠而見疑,直而見謗,就是這樣,若我設身處地,是否也會如趙先生一樣,逃奔關西呢?”他自嘲般一笑,“武夫當國,我是做一個武夫,還是做一個做蔭戶?”他擡起手,看着掌心早已磨得厚厚的繭子。
“我是看透了,”司馬平搖頭道,“兵部我不打算去了,解甲回鄉吧。對了,聽說朝廷要大禮議,到處都鬧得很厲害呢。唉,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我怎麼覺得,這些年來,咱們大宋就沒有幾天的安生日子呢?”
“大禮議?”馬援眼光微動,看着前面的馬車,嘴角浮起嘲諷,“有這工夫,還任憑遼賊佔據河北?”
“說話小心,”司馬平提醒道,“州縣上亂得很,你這麼說,可把那些大人物都得罪光了,他們可不像趙大人那麼好說話。”
“是嗎?”馬援冷笑道,“司馬,既然如此,你也不用解甲回鄉了。現在朝廷正是用武之際,大將個個擁兵自重,就算是有點猜忌,咱們這些人,朝廷是不能不用的。”他嘆了口氣,擡頭看着前方,厚厚的雲層壓得很低,天與地之間彷彿只有一條狹窄的縫隙一樣,但在這縫隙之上,平坦的原野又顯得極爲開闊,道路在平原上縱橫交錯,千餘騎兵簇擁着一輛的馬車,沿着平坦的驛路緩緩地向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