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城倉!
這是齊郡最大的糧倉,官倉義倉在一處,這裡囤聚着齊郡最多的糧食,而且,最近兩三個月,朱融一直派人在將地方上的糧倉糧食調至此處,爲燕趙之地與犬戎人的戰爭作準備。
定陶義倉案之所以會發作,其引線便是朱融下令調定陶義倉糧入歷城倉,底下的小吏與土豪們見事情遮掩不住了,這才舉火焚倉,試圖滅跡。
若不是趙和恰好經過,若不是程慈跪求趙和過問,只怕定陶義倉案就會這樣被遮掩過去,畢竟現在的朱融,已經不再是十五年前對這些貪腐之輩大舉屠刀的朱融了。
程慈怔怔望着那一座座圓柱狀的庫房,許久沒有移動腳步。
好一會兒,他看着旁邊的王五郎,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歷城倉?”
王五郎似笑非笑地點頭:“正是這裡。”
“怎麼會是這裡?”
“爲何不是這裡?”
兩人簡單地對話之後,不等程慈迴應,王五郎輕輕推了他一把:“走吧,進去,到了這兒,你就別再猶豫不決,更不要想回頭了!”
程慈此時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歷城倉此時應當聚集了齊郡最多的糧食,但管權的力量,竟然已經暗中滲透入了此地。
這可是朱融眼皮底下!
若是管權將定陶發生的事情故技重施,一把火把歷城倉也燒了,哪怕此時齊郡民間尚有糧,也必然會掀起巨大風暴,糧價飛漲必然不可避免。
而糧價一漲,此前管權勾結小吏與土豪,從各地官倉義倉之中盜賣的那些糧食,轉手就可以獲取暴利。
在這過程之中,管權等逐利之輩,是不會考慮小民的死活,也不會考慮會不會由此引發整個大秦的動盪。
畢竟現在北方戰事一起,關中、河南二地糧價都已經上漲,整個中原,幾乎都仰賴於從齊郡轉運來的糧食,甚至可以說,齊郡的官倉、義倉是整個北方的壓艙石。
“當真、當真是膽大妄爲,管……管家主這樣做,就不怕報應麼?”程慈忍不住道。
“報應?那是浮圖教所說,浮圖教,呵呵,糊弄愚夫愚婦的東西罷了。你看當今之事,誰最不要麪皮,誰的官當得越大,誰最不要良知,誰的錢賺得最多,誰最不知廉恥,誰獲得名聲越響,誰最不懼報應,誰受的約束越小!”王五郎一揮手:“程慈,你是分乳堂程氏,你們家族救了多少苦命之人,可區區一小吏,便可以讓你家老祖跪地請罪,你們家中四代積累,也不過薄田兩三百畝,便是祭祖所用的冷豬頭,都要積攢上幾個月才能買!”
他越說越是激動,到了這裡,猛然聲音一提:“程慈,我也是良家子,我也行善積德過,但那時我得到的是什麼呢,冷眼,嘲弄,詛咒,謾罵……他們當面不說,背後也說我,但自從我投身於家主,幫家主辦事之後,就沒有人再罵我了。他們說我是大善人,說我必得福報,說我這樣那樣,全然忘了當初他們是一副什麼嘴臉!”
程慈默然不語。
“總之你走到這一步,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不管你是自己這樣,還是奉命而來,你都不能回頭了,因爲回頭,不但一死,還會身敗名裂!”王五郎又推了他一把:“進去吧!”
程慈踉踉蹌蹌而前,跨過門檻時,還被絆了一下。
他們進的是歷城倉的一座小側門,此前程慈也曾來過歷城倉,卻從來不知道高大的圍牆上,在某一隅還開着這樣一扇門。
進去之後,便直接是歷城倉的一座小院,程慈知道,歷城倉中一共有四十二處這樣的小院,每座院子中間,都有一座圓形糧庫,每座糧庫滿打滿算,可以儲糧二十五萬石。
這種糧庫是半地下室結構,爲了避免受水所淹,都是建在高處,而且溝渠排水系統極佳,加上齊郡也不是多雨的地方,所以糧食在此能夠保存比較久。
“丁字第四庫。”王五郎喃喃唸了一聲,然後半拖半挾地拉着程慈前行,他們先出了這座小院,然後走兩院之間的夾道,繞了好一會兒,便看到一小院上寫着“丁四”兩個字。
王五郎將程慈引進去之後,程慈腳步猛然一停。
這座小院之中竟然有不少人!
小院的兩廂,原本也是臨時庫房,只不過現在從其門中伸出不少頭來,都是瞪着程慈。
“這是?”程慈回頭看着王五郎。
王五郎微微一笑:“這裡或許還有你的熟人呢。”
“自然是有熟人的。”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響起:“死了的熟人!”
程慈霍然扭頭,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一間廂房的門口。
管虎!
那個據說已經死於定陶縱火滅口案的管虎,此時好端端地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程慈再轉頭去看,除了管虎之外,定陶三大家的家主,竟然無一例外,都在這院子裡。
甚至他們身邊,還有好些他們的族人、親信,一個個看着程慈的目光,都帶着不善。
程慈臉色煞白,想要向後退去,卻被王五郎一把推向前。
“你們別亂動,程慈對家主還有用處,你們盯住他,莫讓他出去就行。”王五郎看了管虎等人一眼,又回頭望了望程慈,嘴角邊浮起若有若無的嘲笑:“程兄弟,我們的力量,遠比你想的要大!”
程慈呼吸急促,半晌也無法平靜下來,他勉強笑了笑:“是,是,如此我就放心多了,我,我們的力量,真大!”
“行了,你尋一個地方休息,好好呆着,只要不做傻事,三天之後,你便真是我們的一員了,那個時候,你個人榮華富貴自不必說,你們分乳堂程氏,也必然以你爲榮。”王五郎道。
望着周圍虎視眈眈的管虎等人,程慈默默地點頭。
他找了個儘可能遠離管虎等的廂房,當他進去之後,發現這廂房裡橫七豎八,已經躺了不少人,還有些人盤膝而坐,正在默默唸誦什麼,近前一聽,隱約是在念浮圖經。
程慈見王五郎沒有跟進來,便尋了一個角落也坐在地上,他身邊一人往旁挪了挪,對他善意地笑了笑,還合掌向他行禮。
“你信浮圖?”看他行的是浮圖之禮,程慈問道。
“自然,我們這邊,大半都信浮圖。”那人道。
“你是哪裡人?”程慈聽對方口音雖然也是齊郡腔調,但還是有些許不同,便又問道。
“萊縣。”那人道。
“萊縣是個好去處,那邊靠海,聽說縣城富庶,不遜於臨淄這樣的大縣,僅僅是略遜於歷城啊。”程慈又道。
“我只是約略看到一點歷城,萊縣比起來還是差了些。”那人指了指自己:“我叫韓貴,排行第五,你喚我韓五就是。”
“韓五哥是怎麼來這裡的?”
“押送義倉之糧,萊縣義倉的糧給我們送來了,不過我們來的人裡,留下了約三分之一。”韓五說道:“你呢,你又是哪裡人?”
“我是定陶人。”程慈也介紹了自己,然後低聲道:“咱們被留在這,是爲了什麼?”
韓五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既然官人們要咱們留下,咱們就留下唄,反正管吃管喝。”
“如今開春,田裡的活可多了,再留下去,只怕會誤了農時。”旁邊一人聽了他們的對話,帶着抱怨道。
“那又如何,守着這麼多糧食,你還怕沒吃的,而且上頭說了,再留三五天,咱們就可以在歷城逍遙見識一番,然後要回家便回家,每個人還有賞錢!”
“咱們人可不少,他們給得足賞錢麼?”
“放心吧,此前的錢,咱們不就拿到了麼,哪怕此後不給,咱們也賺了,你在田裡苦哈哈刨上十日,能賺到三十文錢?”
原本各做各事的人們,都開始議論起來,程慈越聽心中越驚。
這些人呆在糧倉之中,什麼也不做,每天就能拿到三文錢,而且還管吃管喝!
以程慈所見,這個丁四倉院子裡,足足有三四十人,若是此地四十多所院子中,有一半有這麼多人,那就是近千人。
管權悄悄藏近千人在歷城之中,並且就在郡守衙門斜對面,他究竟想做什麼?
如此重要的地方,藏了這麼多人,官府中人不可能沒有查覺,至少管倉的庫曹就肯定知道!
庫曹一人想要壓制住這麼大的事情絕對不可能,所以他還有同黨,同黨的權力肯定不小!
程慈想到昨晚自己聽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是徐鈺,他雖然有意遮擋自己的形象,後來還故意改變了嗓音,但最初他叫門時的那一聲,便讓程慈認出了他。
這個徐鈺是朱融最信任的幕僚之一,他參與此事極深!
程慈心中如蟲蟻在撓爬一般,他想要立刻離開,將自己的這個發現稟報上去,但他看了看門前,便看到一個管氏的子弟在那探頭探腦。
與他目光一對,那管虎的族人對他咧嘴冷笑,狀如惡獸。
程慈只能老老實實坐在角落之中,他也沒了與周圍人談話的興致,便將眼一閉,開始假寐起來。
那管虎的族人看他老實,把頭收了回去,但當程慈再度睜開眼時,發現這廝竟然直接坐在了門檻之上。
分明是一絲半點的機會,都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