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蘇斯雖然心潮澎湃,但她終究是見多識廣的商隊首領,她早就不是給人說幾句便會真心馴服的人了。
趙和到目前爲止,也只是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
果然,趙和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血皇帝被犬戎拖得國力大傷,這是事實,但是,我在咸陽時曾經接觸到許多血皇帝時的檔籍記錄——你們粟特人可能不明白什麼是檔籍記錄,在我們大秦,有專門的官員,將每一年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詳細記載在冊,具體到這一年新增了多少人口,每個士兵增添了幾雙襪子,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知道麼,血皇帝爲了對付犬戎,動員了多少兵馬、多少民夫?僅僅是其中一年,烈武帝動用了一百二十萬軍士,八十萬匹戰馬,三百七十萬民夫,消耗的軍糧高達二千八百萬石——其中絕大多數都沒有進入軍士民夫和戰馬的肚子裡,而是被低效與貪腐浪費掉了!而這一年,朝廷的糧食收入纔是二千五百萬石,也就是說,一年朝廷收取的糧食賦稅,尚不足以支持消耗,不得不動用舊年的積存。”
趙和目光炯炯,盯着伊蘇斯,而伊蘇斯則被這一連串的數字震得目瞪口呆,她此前知道大秦動用的兵力足有百萬之衆,但對於糧食的消耗並沒有具體認知,現在從趙和口中得知之後,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些糧食只要有十分之一給她轉賣,她便能憑此富甲天下了。
“所以,拖垮大秦的從來不是犬戎之類的外敵,能夠真正威脅到大秦根基的,只會是國內的浪費與貪腐。烈武帝,也就是血皇帝,在其暮年動輒易怒,大肆殺戮大臣,聽上去是因爲老後昏悖,但我從當時的一些記錄中看到,除卻他自己晚年多疑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他想通過高舉屠刀,將那些製造浪費與貪腐的勢力從大秦身上切去,哪怕爲此誤傷無辜,他也在所不惜——畢竟對於他這麼偉大的人來說,對他這樣已經經歷過千百萬人生死的人來說,幾個、幾十個幾百個甚至幾萬個無辜者,與整個帝國的重生相比,算得了什麼?”
這一番話說出來,伊蘇斯雖然不是非常明白,卻也意識到,趙和對於經營西域所造成的“物力損耗”與傳統的看法並不相同,而趙和身側的諸葛明則是瞠目結舌,哪怕是稷下學生,是趙和的“弟子”,他也從來沒有從趙和嘴中聽到過這樣的話語。
此時在屋外,兩個身影停了下來。
卻是段實秀與徐紳。
剛剛與趙和分別不久的徐紳,做了一件讓趙和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直接上了段實秀的家門,沒有將趙和給自己的任務告訴段實秀,而是跪勸段實秀與趙和坦誠相見,段實秀拗不過他,只能勉強來都護府,準備見趙和。
然後就在趙和書房之外,聽到了趙和這番話語。
伊蘇斯是聽不懂的,但段實秀卻很清楚,趙和這番話,已經涉及到對烈武帝的評價問題。
北州上下對烈武帝的評價與中原略有不同,但總體上還是一致:烈武帝雄才偉略,惜哉晚年昏聵,未能善始善終。
但趙和口中,烈武帝晚年的那些“昏聵”,竟然別有苦衷!
而趙和身邊的諸葛明更是在吃驚之後,忙出聲道:“祭酒,慎言,慎言!”
趙和呵的笑了一聲:“在咸陽時,我心裡就隱隱作如此想了,一個人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昏聵起來,除非他真的得了病。據我所看到的記載,烈武帝直到最後幾年時間,心思仍然縝密,反應也極是靈敏,那他爲何屢屢倒行逆施?這其中有些確實……確實不對勁,是出自於他對自己面臨死亡的恐懼,是出自對於失去權力的擔憂,但更多的,還是此時朝廷上下乃至民間對烈武帝的評價。彼時我一直不知道爲何會如此,直到孫謝與犬戎人勾結,我才恍然大悟。烈武帝晚年時打擊最兇的不就是這些蛀蟲麼,彼時這些蛀蟲雖然被壓制,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留下的力量還足夠強大,至少足夠左右朝廷與大秦上下的輿論,故此烈武帝一死,他們立刻反撲。他們將烈武帝晚年的事情醜化、污化,將一些原本是他們的罪惡加諸於烈武帝身上,比如前宰相許雍案,原本就是九姓十一家黨爭所致,但結果卻讓烈武帝擔了這個罪名,而江陵郡的民變,更是因爲當地某家豪族將自己應當承擔的賦稅轉嫁給百姓,致使走投無路的百姓起兵造反,參與者數十萬衆,波及四郡之地,結果仍舊是烈武帝背了這個罪名,說是他窮兵黷武引發民變……”
說到這裡之時,趙和長長嘆了口氣。烈武帝想必也明白自己身後之名將會非常不好,因此也做了諸多佈置,但哪怕烈武帝留下了數位位高權重的顧命大臣,也無法逆轉這種大勢,那些曾經被他打擊壓制的勢力,終究還是要反彈回來,他們時而批判烈武帝,給烈武帝加上諸多罪名,時而又打着烈武帝的旗號,壓制顧命大臣與新天子,令其處處受制。
再往深層次想,此前嬴祝與嬴迨等人發動的咸陽之變,只怕也與這種反攻倒算有關。
“大都護,君侯!”諸葛明聽趙和越說越激烈,當即肅然長揖道。
趙和啞然一笑:“你瞧,這些人力量之大,哪怕遠在西域,隔着瀚海,你尚且畏之懼之……罷了,我就不再說什麼了,回到方纔的那個問題之上。我如今在朝廷中能夠獲得天子與大將軍的支持,在人力上我不需要太多兵力,故此也不會給那些蛀蟲插手的機會。我只需要一年五十萬到一百五十萬石糧食,便足以在西域養上三萬大軍,壓制住犬戎。再借助西域諸國之力,足以插手河中事務,讓犬戎自此再也無力東顧。犬戎還試圖以遼東之地與我談判,卻不曾想,我若向蔥嶺、河中下手,他們哪裡還能顧及遼東?”
他後面的話是對伊蘇斯說的,伊蘇斯有些不以爲然:“血皇帝做不到的事情,你怎麼就能做事?”
趙和道:“並不是我能力勝過烈武帝,而是因爲術業有專攻,在這個方面,烈武帝未必如我,就好比你們,據我所知,蔥嶺諸國之中,也有不少曾經組織商隊,試圖勾連諸國之間的商道,但有誰做得有你們粟特人好?我最大的長處,就是讓正確的人去做正確的事,烈武帝絕對不會想到用你們粟特人,因爲你們粟特人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自己的軍隊,但我想到了!”
這下伊蘇斯的心更爲動搖了。
趙和說得沒錯,粟特人因爲沒有國家沒有軍隊,哪怕有少量的商隊護衛,但也只能對付一下馬賊,故此在西域諸國心中,並不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但趙和卻看到了他們的長處,從趙和這番話裡,伊蘇斯已經想到了好幾個方法,能夠讓粟特人與趙和的北庭都護府攜手共贏——粟特人獲取鉅額利潤,而北庭都護府則支配西域與河中。
畢竟對大秦來說,最大的問題是路途遙遠補給困難,而對粟特人來說,最擅長的便是籌措物資轉運財富。
“還有第三個問題。”她勉強道:“萬一因此大秦深陷泥沼,你可以抽身,大秦可以撤退,我們怎麼辦,我們憑什麼爲大秦冒這種險?”
趙和回到了座位之上,他知道,自己已經說動了這個粟特女商人了、
他又伸出兩根指頭:“這其實是兩個問題,第一,大秦控制河中,粟特人的商隊將會從此暢通無阻,除了向大秦之外,不需要向任何勢力繳納商稅,這麼大的收穫,粟特人不冒險,有什麼資格與大秦分享收穫?”
然後他神情肅然:“第二個問題,你的消息比我靈通,火妖之事,驪軒國東遷之事,都意味着河中之地將會成爲各方爭奪的焦點,你認爲這種混亂狀態之下,粟特人還能獨善其身?你們必須要尋找一方勢力投資下注,既是如此,爲何不選擇我們大秦?畢竟,驪軒敗亡之後,這世上若還有誰能擋得住火妖?唯有大秦了!”
伊蘇斯身體猛然一抖,失聲道:“你是說,火妖也會東侵?”
趙和深深盯着她,沒有迴應。
伊蘇斯臉上血色退去,變成蒼白。
她喃喃地道:“是的,是的,這還要問麼,火妖自然會東侵,他們的貪婪永無止境,他們全是狂熱的瘋子,當他們吞噬完泰西一切之後,自然就會跟着驪軒人的腳步,向着東面而來……預言早就說了一切,只不過我們都覺得這種結局還太過遙遠,因此沒有將它放在心上罷了。”
她說到此處,擡起頭來看着趙和:“若我答應你的一切條件,當火妖吞噬河中之時,你是否能夠允許粟特人遷入大秦?”
她眼中滿是希翼之色,若真有那一天,大秦,可能是人類最後的希望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