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是她,不是別人?”晴兒細聲低問。
“我從小生長在宮廷,我們的人生城府重重、玄機步步,勾心鬥角是本能,博奕傾軋是日常所需。我們在權謀算計中長大,在腥風血雨的爭鬥中茁壯,婚姻是政治籌碼,親情、愛情是權勢地位的殉葬品,在我們的生活裡,有尊貴、有驕傲、有算計,但……沒有真心。”
“可楠楠,她用一顆真心在過日子,她對人好,只因爲喜歡,而不是因爲對方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利益,她對人的感情很純粹,沒有加入一絲雜質,在她的眼光中,我常常覺得自己很乾淨。我從來沒有自覺乾淨過,我喜歡她眼中的龍惠熙。”
他的話讓晴兒動容,忍不住回身,赫然發現三王爺就在自己身後,距離相當近,差一點點她便撞進他懷中。
仰起頭,她對他說:“聽起來,當皇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我們一打出孃胎,便有褓母、乳母、宮女、太監、雜役……幾十個人隨身服侍,我們吃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液,穿綾羅綢緞,住皇宮大院,我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人間最尊貴的生活。可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平白無故的壞,所以我們得了這樣的生活,自然要付出代價。”
“代價是什麼?”
“被選擇。”他吐出短短一句,語氣卻充滿無奈、悲怨。
“我不懂。”
“我們的言行舉止有多少人盯着看,我們在別人的打量裡被定位,不是人人都想當太子,但只要身爲皇子不管是被擁、被逼、被教育或者主動,我們的目標都只有一個——成爲東宮太子,待來日皇帝大行,成爲天底下權力最至高無上的人。”
“要承擔這樣一個身份,好辛苦。”
“沒錯,在皇宮生活,有太多事躲不掉、掙脫不掉。皇宮是個成王敗寇的兇險地,所以我們行一步、觀三步,話在舌尖繞三圈,我們得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否則,一招不慎,滿盤輸。”
“於是,對我們這羣皇子而言,楠楠的存在就更加彌足珍貴,她喜歡便喜歡,痛恨便痛恨了,她的快樂、哀愁、痛苦、畏懼全落在臉上,想騙也騙不了人。她的單純恰恰是我們這羣城府極深的皇子,想望卻無法擁有的真實。”
惠熙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對查晴兒訴心,他是話在舌尖吞吐三遍,是喜怒不形於色,成日擔心稍不慎則滿盤輸的三王爺啊,他謹言慎行,對誰都懷着戒心,他戴着面具,從不讓人看見真實的自己,怎會毫不猶豫地對她敞心?
他憑什麼相信她不會出賣自己,憑什麼認定她能體會自己的心情?憑什麼確信她有義務聽取他的愛情?
晴兒定定望着他深邃雙眸,這位人前體面的皇子,內心竟是那樣掙扎、那般痛苦嗎?除了無言的愛情之外,還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哀愁。
她緩緩輕嘆、垂下頭,他就這麼喜歡楠楠啊,再沒別的女人可以取代?他的愛情全數贈予那縷幽魂,讓旁人無從覬覦……瞬地,晴兒彷彿墜入陣裡,摔了個透心涼。
他勾起她的下巴,微微一擡,他忽然想看她清澈澄淨的雙眸。“在想什麼?”
“在想青山不老,爲雪白頭,綠水無憂,因風皺面。假若愛情帶給人們的不是幸福快樂,爲什麼要苦苦追求?”
“那是因爲你不識得情愛,倘若你懂,便會了解當中有多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貼切的四個字呵。
自從那日初相識,她便身不由己地睡不着、身不由己地想他、身不由己地開口閉口全是他,連不能由意志操控的夢,也時時出現他的身影……不過只一次見面,她便全身充滿“身不由己”,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說嘴?
嫣然一笑,強壓下心頭那陣苦悶,她裝得無憂憨傻。“三爺沒騙人?”
“我何苦騙你。”
“那往後,我得多和娘上廟裡拜拜。”
“爲什麼?”他感到狐疑,不解話題怎會轉至拜拜。
“求大羅神仙千萬別讓我遇見愛情,身不由己的感覺肯定不好受,我喜歡事事操控在自己手中。”
“可人生沒經歷過那樣一段,會枯乏無味。”
“是嗎?我以爲自己的生命只要有銅臭味就足夠。”
惠熙聽了呵呵大笑,她總有辦法逗得他開心不已。
“知道了,想要銅臭味是吧?歲末將至,王府裡得四處送禮,你就以這個包裝,給我送一百盒過來。接下來……不用我花心思教你吧,惠王府這塊招牌就隨你使了。”
“哇,三爺訂單下得這麼慷慨,價錢問都不問?”
“你有膽子敢坑三爺?”他語帶恐嚇,眼底卻閃過一抹詼諧。
她皺皺鼻子、擰擰眉,俏皮問:“如果坑了呢,會不會是殺頭大罪?”
“也許罪不及殺頭,不過我和各府衙門交情還不錯,想隨便把人整死在牢獄裡,怕也不是難事。”
她慨然嘆道:“官場果然黑暗,政治不清明,官官相護,這是的第一步啊。”
惠熙瞪她一眼,手指往她額頭戳去,咬牙威脅。“坑騙皇子罪不及死,可剛剛那話是造反、是煽惑民心,罪名就大了,殺頭事小、誅連九族事大,有本事,出了這扇門,到處嚷嚷去。”
晴兒猛地捂起嘴巴,靈活大眼四下張望兩圈,連忙擺手求饒。
“不說了、不說了,禍從口出、箭殺出頭鳥,從今爾後我會管緊自己的嘴巴,勤習溫良恭儉,苦讀論語孟子。三爺,您就饒過我這回,留下晴兒這顆頭顱,才能把好處給三爺雙手奉上。”
惠熙被她鬧笑了。“說,把好處說來參考參考,不成的話,罪名照舊。”
“我想頂下一間胭脂坊,那是家老店,有許多頗有口碑的胭脂上市,我打算多找些磨製胭脂的師傅和大夫來開發新貨,我的新貨除了塗塗抹抹、增加麗色之外,還要讓皮膚變白,看起來水亮水亮。待產品做出來,三爺的飽學齋可以設計一款專擺胭脂水粉的胭脂包,大撈一筆,還可以和晴兒聯手,齊心合力開拓這個市場……”
“等等,我爲什麼要和你齊心合力開拓市場?”
“我有作坊,三爺有人脈啊。想想,後宮有多少嬪妃宮女,大臣家裡有多少美婦嬌妻,倘若我們能合夥,還怕東西不大賣?”她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彷彿金山銀山已在她眼前堆放。
惠熙再度失笑,不禁伸手擰了她的臉頰,把她從金山夢裡給拉出來。“你啊,茶葉生意還沒賺上手,就想着胭脂生意,別學猴子掰包穀,貪多嚼不爛。”
“計劃嘛,當然要先做起來放,免得事到臨頭,連個主意都拿不定。何況三爺說錯了,銀子不是用來嚼的,是用來享樂的。”
惠熙望着晴兒的眉目,眼底帶上寵溺。她雖說得得意俏皮,卻讓人不知不覺間,想要護在胸口寵愛。
有人說他一提到生意,整個人就變得精神奕奕,渾身上勁,指的是不是就像她這樣?如果是,那她和自己還真像,簡直是小號的龍惠熙。
第二次見面,惠熙發覺自己很喜歡和她聊天,兩人越聊越起勁,像有說不完的話題,最好就這麼一句一句話搭下去,從天黑搭到天亮。
“喔,難道你曉得怎麼用銀子來享樂?”就憑她一介商家女也敢跟他這堂堂王爺談花錢享樂?
“當然曉得,要不三爺……我帶您出去轉一轉,教您見識見識怎麼用銀子來享樂。”
他就等着瞧她有什麼古靈精怪的主意令自己驚喜,怎麼會反對?自然是一頷首,隨着她往外走。
晴兒不想讓雨兒跟在後頭,可也沒讓她回家,就怕雨兒回去不好交代,因爲爹給雨兒下的指令是——小姐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查老爺管不了女兒兩條腿,只好在她腿上系起鈴鐺,讓自己安心些。雨兒就是那串鈴鐺,知女莫若父,他很清楚相較起自己的寶貝女兒,雨兒的個性沉穩得多。
因此,雨兒被留在惠熙的書房裡,並獲准使用房裡的所有東西,而惠熙和晴兒從後門鑽小路上街去。
雨兒一進書房,就像魚兒遊入水裡,滿櫃子的書讓她的呼吸頓時順暢了起來。晴兒常笑話她是書蠹,她認了,能成日在書堆裡鑽,是何等的幸福。
她尋來兩本書,坐到椅子上,視線卻不由得對上牆頭那幅畫。
就是她嗎?太子妃,簡鬱楠,讓三王爺情有獨鍾的對象……
一個傳奇女子,一段碎人心腸的愛戀,如今她追尋愛情而去,卻傷了多少好男兒的心。愛情似乎欠缺那麼些許公平,可感情事,從來就不能度量,是吧?
偏頭想了想,她磨墨、提筆,在紙上落下幾行字。
葬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等閒平地波瀾起,斷腸聲中憶相逢。
但願世間女子,別在斷腸聲中葬憔悴。
放下筆,再讀一次,雨兒輕聲嘆息。
她知道自己總是庸人自擾,事前憂心,但她擔憂三爺的專情會敲響小姐的斷腸詩,三爺未了的愛情會葬送小姐的憔悴,但願……但願一切只是她多餘心思。
搖搖頭,她搖去無緣無故的煩惱,拿起書冊,一頁頁細讀。
這是本雜書,講的是戰國時代百姓顛沛流離的故事,它將小人物的哀愁憂鬱刻劃得入骨三分,很快地,雨兒跌進故事劇情,隨着裡面的主角或喜或憂。
此時閱熙在劉公公的帶領下,來到書房前。父皇有事交辦,他得抓緊時辰和三哥討論討論。
說來也好笑,以往三哥想當太子、大哥也想當太子,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五弟務熙自然是要幫自己的同母哥哥,而他理所當然要站在大哥那邊,兩派對立,平日見了彼此,誰都沒有好臉色。
可是多虧了楠楠丫頭,拉攏了他和五弟,建立起兄弟感情;一個想要拋棄江山不成,枉送性命的太子,讓大哥、三哥對爭奪東宮之心都淡然了。
沒競爭、計較,便沒了仇恨,現下朝堂裡還對太子位汲汲營營的,只剩下皇后了。
“四爺,三爺書房裡有客,請四爺稍等,待老奴先行進去稟報。”
有客?在內府迎接的客人,必不是朝堂或商場人士,那麼……有什麼客人得在書房裡招待,他促狹一笑,一把抓住劉公公,低聲問:“來訪的是男客還是女客?”
“是兩名姑娘。”他據實以報。
姑娘?這可有趣了。“劉公公,你不必稟報,我自己進去得了。”
“四爺……”他爲難地看着閱熙。
“別擔心,天塌下來有我呢。”話撂下,他一甩袍擺,提足便進了書房。
劉公公看着閱熙的背影,輕搖頭,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這,纔像親兄弟。皇上知道後,會很高興吧。
書房裡相當安靜,沒聽見談話聲音,不會吧,三哥和兩個姑娘在“休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刻意放輕腳步,往內堂走去。
屋裡沒有別人,只有一個穿着黑領銅鈕釦綠袍的小丫頭。那一身綠,鮮翠得緊,顯得那丫頭一根水蔥兒似地嬌美。
她正在看書,看得相當認真,他進屋半天了都沒發現。
閱熙往桌案走去,細細打量,她是個讓人舒心的丫頭,稱不上絕美,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淡然氣質讓人不自主想親近。她端坐着,飛快地閱讀,也不曉得書上寫了什麼,竟逼出她兩滴晶瑩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