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這麼感動人心?他忽有股衝動,想搶下她手中書冊來看。
閱熙輕咳兩聲,雨兒這才發現屋裡有人,發現來人是四王爺,她的眼底迅速閃過一抹驚訝。
慌張起身,羞窘得背對着他,雨兒輕咬貝齒心狂跳,一抹不自覺的紅暈悄悄攀上臉頰,胸口再次浮上那種說不清、理不明的複雜情緒,心鼓譟着,她又不對勁了。
閱熙坐進雨兒剛剛坐的椅子,右手擱在書案上,手指在桌面輕敲,然後他發現了那張寫着字的白紙。
真奇怪,這字怎地這樣眼熟?這分明不是三哥的筆跡,可他曾經在哪裡見過嗎?
“轉過身來。”
雨兒咬脣,硬着頭皮轉身。閱熙再次上下打量她一回,他確定自己沒見過她。
“你認得我?”
她下意識垂眼,用力搖頭。“不認得。”
“可你的眼光分明是認得。”他抄起紙張,在手上把玩。
“公子要這麼說,我無從辯駁。”擡起眉眼,鼓起勇氣豁出去,她索性大方迎向閱熙的探索目光。
“你很緊張?”
她越是這樣,就越惹得閱熙想逗弄人。他今天心情好,碰到什麼都想弄弄玩玩,即便只是個小丫頭。
“是。”雨兒據實以答。
“爲什麼,我像吃人老虎?”
他起身,俊臉往前一湊,距離近得令雨兒臉紅心跳。這人舉止輕佻,哪像堂堂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個輕薄子弟。
“不是。”
“那你緊張什麼勁兒?”
是啊,她緊張什麼?她又不欠他、負他,頂多是心底那莫名亂七八糟的感覺惹得她心跳加速,思緒紊亂……再次深吸氣,她仰起頭、迎上閱熙視線。
“公子說對了,我不該緊張,只不過小戶女子出門少、見識少,碰到人自然會不由自主發慌。”
話說得這麼流利,說她見識少?欺人罷了。
“這字是你寫的?”他揚揚手中白紙。
“是。”
“一手好字,師承何處?”
“爹爹親手所教。”
“你爹爹是有名大儒?”
不是,但他的確因爲那手好字博得皇帝賞識,進而平步青雲,所以對於子女的字要求甚緊,可是後來……算了,皆是往事,多想何益?
“我爹爹已經過世,請公子別再問了。”她眉頭深鎖,不願追憶過往。
別問,那他的好奇心怎麼辦?閱熙一看再看,非要在字跡上追出個子醜寅卯,他肯定見過這個字跡,這字……猛地,他想起來了!
一個激動,他抓住她的手腕。“你本姓樑對不?你爹爹是樑越棋!”
那年爲討得父皇歡欣,太傅曾經讓衆皇子臨摹樑越棋的字,可惜後來樑越棋犯了事,太傅便不再要求,可樑越棋的字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雨兒臉色發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死命咬住下脣,想憋住什麼似地。她沒哭,可那故作堅強的表情,讓人看得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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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他幹麼那麼無聊,硬要提人家死去的父親。
“不問了,本王問問別的。今日你同誰來拜訪我三哥?”
“我家小姐。”雨兒硬生生嚥下滿腹心酸委屈,可語氣裡有掩不住的哽咽。
閱熙感到有些罪惡感,看着她那副模樣,他想殺自己的好奇心兩刀,可他的驕傲又不容許他示弱道歉,只好繼續找話題。“他們人呢?”
“一起出門了。”
“去哪裡?”
“不知道,小姐和三王爺有要事待辦,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
孤男寡女能有什麼“要事”?他惡意地仰頭大笑,笑得雨兒一頭霧水。
很好,一頭霧水比傷心哽咽來得強。閱熙笑道:“好吧,等我三哥回來,你告訴他,四爺那兒也有‘要事待辦’,請他儘快上門一趟。”
話說完,他大步走出書房,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雨兒兩眼。這丫頭,不知道是哪裡長對了,竟讓他想一看再看。
不過此刻,他對她的小姐更感興趣,能夠讓三哥領着一起出門,肯定不是泛泛之輩,何況能擁有這樣一個能寫能讀的丫頭,當小姐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仙女似的人物……
倘若三哥和她家小姐有交情,不曉得可不可以透過三哥,向她要了這個丫頭?呵呵,自己臨不出這手字,把她擺在身邊寫字,也挺不錯的嘛……
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亂想,竟也讓他想得興奮愉悅、開心不已。
銀子要怎麼花才能買到快樂,知道不?
晴兒帶着惠熙到街上,買了十袋米、十隻雞、一隻宰殺好的大肥豬、一大桶養在水裡、活蹦亂跳的鮮魚,還買下一大堆餅乾、糖果,以及一籮筐、一籮筐的青菜,讓人用推車一起送到狗子衚衕。
狗子衚衕裡住的大多是些落魄貧戶,格局狹小,窄門窄院,不時可聽見雞鴨鳴叫,或娃兒們的哭鬧聲。
這是惠熙第一次到這裡,他不相信繁榮的京城裡竟然有這樣的地方。看着殘破低矮的屋檐、隨意用幾片爛木頭搭起的圍籬,他心裡頭一陣悶,大燕國確實需要更多繁榮百姓經濟的策略。
晴兒和惠熙進到狗子衚衕的大雜院時,東西已經滿滿擺了一地,看見進門,幾個老婆婆和小孩連忙迎上來。
“晴兒姐姐,你來了。”
“是啊,今天給你們帶來一個大哥哥,這些東西全是他買的,你們該跟哥哥說什麼呀?”
小孩子們乖覺地圍在惠熙身邊跳上跳下。
“謝謝大哥哥,大哥哥怎麼知道小豆子最愛吃糖?”
“大哥哥,娘看見魚,一定會高興得發瘋……”
“奶奶腳不聽使喚,大夫說要多喝豬骨頭熬湯,謝謝大哥哥……”
大家都有話對他說,這個扯扯他的衣袖,那個拉拉他的手,每張骯髒的小臉上,都有着純真無僞的笑容。
被他們圍着,惠熙有驚嚇也有喜悅,他從未這樣受歡迎過,對着每一張含笑的臉龐,他忍不住也跟着笑咧了嘴。
“好啦,你們先幫奶奶把東西給擡進房裡,免得小螞蟻搶了你們的糖。”
晴兒一聲呼喝,大夥兒分工合作把東西一件件往裡頭扛,那隻豬最麻煩,惠熙捲起袖子,幫了大家一把,又惹得孩子們一句句大哥哥長、大哥哥短,最後他只好祭出糖果、糕餅,引開了孩子們的注意力,才脫身走到院子裡。
晴兒拍拍手,走到老婦人們面前,笑說:“王奶奶、陳奶奶、趙奶奶,你們好啊,最近身子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疼痛?”
“不痛、不痛,晴兒姑娘請的大夫很在行,才幾帖藥,頭都不暈了。”王奶奶說。
“那就好,嫂子們呢?還沒下工啊。”
“可不,那個飽學齋最近趕工趕得厲害,她們經常忙到夜裡才能回來。”
晴兒向惠熙瞅過一眼,她是在大雜院這裡知道飽學齋的,之後,越是探聽,越是佩服這位了不起的三皇子。
說穿了,當皇子的天生下來不需要吃苦受難,就能過着教人豔羨的日子,可他偏是勞心勞力開了店鋪、造福沒工作的百姓;賺了銀子還乖乖給朝廷納稅,那是平民百姓做的事呀,身爲皇商哪個不是前勾線、後巴結,每個人銀子賺得油滋滋的,卻半毛錢都不拿出來給朝廷。
“那最好,多賺點銀子,生活就能改善了。”
“是啊,聽她們合計着,待存夠銀子就把屋子翻修,免得外頭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到處溼答答的。”
“到時需要幫忙的話,讓小武到三如茶鋪給我捎個信兒。”晴兒聽了自告奮勇要幫忙。
“那怎麼成,我們受姑娘幫助已經太多了。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們馬上進去開伙,讓你們嚐嚐我們的手藝。”
不容晴兒、惠熙推辭,幾個老婦攜手進竈房,不多久,便看見一縷輕煙自煙囪裡冒出來。
晴兒找了張板凳,和惠熙並肩坐下。
“聞到沒?”她閉起眼睛,展開雙手深呼吸。“那是家的味道。”
他學着她的動作,也閉起眼睛,深吸氣,但他記憶裡的家,沒有這樣的味道。
“你試着想想,幾個女人在廚房裡,又洗菜、又做飯,一面聊天,一面絞盡腦汁想着要怎麼端出好吃的菜餚,讓家人吃得又飽又滿足。”
惠熙沒搭話,晴兒接續着說,“你一定很難理解,有什麼好絞盡腦汁的,不過是做飯做菜罷了,可在平民百姓家裡,這是每個女主人每天都要傷透腦筋的事兒。想想,你只有兩顆蛋,可家裡大大小小一共十幾口,這時該怎麼辦?”
“煮熟了,給家裡最辛苦的兩個吃。”他直覺回答。
晴兒皺鼻子搖頭。“不公平。”
“切成十幾等份,一人分一口?”
“這樣吃不飽。”她再次聳肩搖首。
“上街再多買幾個雞蛋,人人都有份兒。”
“沒銀子。”
“好吧,那你說,怎麼辦?”幾個想法接連被駁回,他不禁懊惱起來。
“加麪粉、加薯粉,想盡辦法讓兩個蛋分進十幾張嘴裡。”
“果然是難題。”他承認。
“你說後宮女子手段百般、算計千萬,那是因爲她們太無聊、太閒,如果她們每天醒來就得面對這樣的難題,哪還有時間去算計別人。”
“有兩分道理。”他點頭同意,想像着宮裡娘娘擠在御膳房裡,爲一個雞蛋的分配問題傷腦筋,忍不住滿肚子笑意。
“至於另外的八分是……她們必須共享一個男人,這是一種很殘忍的狀況,不管是對男人或對女人而言都是。”雖然那種殘忍的狀況是男人造就出來的,可他們也深受其害呢。
“怎麼說?”
“男人忙國事、忙營生,回到家裡還得忙家事,能不力不從心嗎?女人日日在深閨,總盼着能得到丈夫更多的注目,可就算他再行,終究是一個平凡人,怎能對他期待過深?於是男人厭煩女人的要求,女人傷感男人給的不夠,這樣的家,如何能幸福快樂?”
說完,她轉頭望他。
惠熙笑答,“別指望我同意你。”
“當然不能指望三爺,因爲天底下有不少的蠢男人正在不斷地教導同類,告訴他們,女人如衣服,越多越顯富。”
她努嘴不平,可愛的樣子逗得他大笑,惠熙突然發現,這間小小的大雜院,竟然能讓好潔的自己快樂莫名。
看見他笑,晴兒跟着開心,倘使能夠天天跟在他身旁,看着他的快意,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吧。
晴兒轉開話題,說:“待會兒,你會看見老奶奶端上滿桌子菜,雞鴨魚肉樣樣不缺,雖然烹調手法比不上王府裡的大廚,但你可得盡力吃飽,別辜負了她們的盛情哦。”
“他們不是很窮嗎?爲什麼不把那些食物留起來,以後慢慢吃?”
“因爲他們沒辦法把一顆真心剖出來,讓你知道他們對你有多麼感激,只能把最好的食物端到你面前,告訴你,他們珍視你,甚過自己。”
他想了想,淺淺一笑,終於明白了她的用心。“這就是你帶我來這裡的目的?”
“是,真心並不難尋覓,只要誠以待人,人必以誠相待,或許你成長的世界太複雜,才讓你覺得真心奇貨可居,但我可以告訴你,想遇見真心並不困難。注意到小豆子看你的眼光嗎?看見小武、小玉、棋棋望你的目光嗎?在他們眼底,你不只乾淨,還偉大得讓他們想努力上進,積極地把自己變成你。”
晴兒的話讓他久久說不出言語,真心呵……他尋尋覓覓,得而復失的東西,在她這裡,竟是多到不勝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