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只感覺馬車似乎駛到了一座橋上,橋的欄杆上數盞銅燈, 像星河似的映照在車周圍。然而很快, 馬車停頓了下來。
南河似乎聽到前頭有人在輕聲說話, 但她的馬車位於車隊中段, 她也聽不到,只能坐在車裡靜等。
而橋的另一端,辛翳則猛地捏住玉鈴,死死的盯着那些從馬上下來行禮的人。
辛翳擡手讓短兵停下腳步,自己輕輕踢了馬腹上前,那玉鈴握在手中卻仍然鳴響不止,就在黑馬慢條斯理的靠近車隊時, 響聲也愈來愈清脆明顯。辛翳只覺得有些暈眩, 紅色漆木的交鼓橋似乎都被拉長, 四周燈籠的光泛出閃爍的光暈,膝下愛馬不知他的心情,還如月夜閒逛似的不緊不慢的往前走。
他靠近了車隊,看到了最前頭的幾位是宮中的寺人, 怪不得見到他就立刻停車下馬行禮。後頭一些人都不認識他, 但也滿臉誠惶誠恐的彎腰俯身行禮。
南河只聽整支車隊都安靜下來,甚至連馬匹都知道屏息,連個響鼻都不敢打,靜的只聽見風的聲音。
而後,一段不疾不徐的馬蹄聲靠近了過來。
來者只有一人一馬。
似乎在審視着什麼,往這裡走來。
她心中懷疑:難道這也是什麼結婚前的禮節?是夫家的人要巡視彩禮規格?
而且看用物, 她很有可能回到了楚國或者周邊其他小國。
那在楚國的貴族之中,有多少適齡未婚男子?她並不驚慌,還在掰着指頭算自己到底有多大機率是嫁給適齡男子。
她在這兒算的美滋滋的時候,卻不知道外頭那個走近的人,心臟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辛翳看到紅色的布帛與絲帶,才後知後覺。
不就是今天進宮的申氏女麼?
雖然只是妾,不算婚娶,但畢竟是楚國後宮進來的第一個女人,景斯的安排下,沒讓她太灰溜溜的進來。
不過,車馬的制式數量都很規矩,看來申家也很謹小慎微啊。
他靠近了那輛待嫁新婦的馬車,鈴聲大作,他心頭一頓,繞過了馬車,又策馬往前走了幾步,鈴聲卻又稍稍減弱……
那玉鈴本來就小,鈴聲沒有那麼清亮,車隊中的侍從聽不太清楚,只戰戰兢兢的低頭站着,像是在被檢閱。
辛翳回頭,從馬上下來,他盯着那輛燈火通明的馬車。
走近,果然鈴聲更響。
他一開始的激動竟然平復下來,辛翳忽然覺得自己吸進去的氣都是冷的扎肺,他腦袋忽然清明的要抓住了什麼。
車馬前頭的車簾四周被絲帶固定住,這是爲了防止車內新婦的面容被路途中其他人看到。辛翳登上車去,四周僕從大驚,但——但這就是未來的丈夫,還是楚王,誰敢攔!
南河坐在車中,忽然就看到一人踏上車來,站在車簾外,外頭的燈籠將他的影子虛虛的投在車簾上,明顯就是個男子。
她也有些戒備,回身從妝奩中拿出了一枚銀簪,暗自捏在手裡,還在自我安慰:這可是貴族女子成婚,應該不會有人會來搶親吧。
正想着,她竟聽見外頭那個高大的男子拔出腰刀來!
拔刀?!他想幹什麼!
難道她現在的這個身份,還揹負一段愛恨情仇?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揮刀,一把劈開了車簾,將車簾上衣帶飄飄的仙人斬的身首分離。
寒芒跟一條線似的從她眼前而過。
車外人爲了看清車內,身子半蹲,一張驚心動魄卻也熟悉的臉,從飄落的繪帛之中露了出來。
南河正捏着銀簪欲防衛,看見近在眼前的那張臉,猛地懵了,手一鬆,銀簪掉了下來,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辛翳捏着玉鈴,望見車內女子的面容,也是陡然一驚,頭皮發麻,差點刀脫手。
南河差點想給自己臉上來一巴掌。
是……是辛翳?!
真的是這小子啊啊!
是他!只是瘦了點……感覺神色也有些蒼白。
他是不是又自己隨手束的頭髮,又亂成這個樣子,估計馬上顛簸不了一會兒,就又要披頭散髮了……
不過……
那她、她到底是誰?!
是辛翳要娶妻納妾了?
媽的,她都屍骨未寒,這孩子就要迎娶美嬌娘了是吧!
雖然看她這車馬的規格,完全夠不上娶妻,頂多是個納妾,倒是不違背守孝之類的規矩……
南河一口氣沒上來,都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氣還是驚了。
她現在只想瘋狂的呼叫某位領導上線:這就是你說的清閒!這就是你說的——美好生活?!
她雖然路上也想過,要是什麼適齡又好看的年輕男子,那倒也不是壞事。
可這小子——他自己性向都不一定是直的!
而對面的辛翳竟忽然露出了嘲諷的嗤笑。
在南河的一臉懵逼中,辛翳站起身來,扶着車門,搖頭大笑:“重皎啊重皎,真他媽是朋友,在這兒算計我呢!哈哈哈,連先生都敢利用,你也是瘋了吧!”
辛翳看到那申氏女子與荀師最起碼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一開始是恍惚,之後便注意到那女子眉心一顆紅痣,像細小的血珠凝在眉間,竟與荀師那清癯溫平的容貌,有幾分奇異的相合。
但瞬間,那紅痣像是針扎的血滴,映在他眼裡,便像是被潑了冷水似的陡然驚醒。
呵。
好一齣戲。
荀師入殯之時,重皎先是演一齣戲法,說什麼玉鈴能把她的靈魂帶過來,說什麼只要她靠近了就會響;而後便又以荀師提過申氏女的名義,向他建議迎申氏女進宮。
重皎不知道在這玉鈴上施展了什麼妖法,竟然能讓它遇見申氏女真的鳴響起來。
當他真的被鈴聲引着見到了申氏女,只要看到這張臉,糊塗些,怕是都會覺得是荀師轉世了吧……
而後將此女視若珍寶,若此女再一求情,說不定他會放過申家也說不定。
好一個重皎。
他先處理申家,就是因爲在當年與荀師爲一派的世族大臣之中,申家是最不安分,最有野心的那個。在他與荀師有過幾次爭執後,申家不斷暗自構陷荀師,甚至想把荀師打壓下去自己上位。
辛翳承認,荀師走後,那些妄圖壯大的氏族,不論和荀師有過怎樣的親密,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但申家,一定是要當先殺祭天的羊。
卻沒想到申家爲了自保,想出這麼一招來。
也是,重皎本就是十餘年前被申家當獻寶送進宮裡來的,辛翳後來認命重皎爲太祝,卻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重皎也與申家有聯繫……
辛翳又蹲下身去,望向那申氏女。
她眼神呆呆的,又有些複雜。
辛翳也不是第一回 被女人呆呆的望着了,他知道自己長了一張什麼樣的臉。
只是這個申氏女,頂着荀師的臉,卻用這種眼神瞧着他,實在是讓他有些厭惡。
荀師纔不會在乎他容貌。他也曾經盼着自己這張臉能引來荀師青睞,但荀師可從來不是那種人。
辛翳猛地擡起手去,狠狠扣住了那申氏女的下巴,將她拖過來幾分。
申氏女身子一抖,似乎十分震驚。
辛翳內心冷笑:怕是申家人已經告訴她這幅容貌有多麼會討楚王喜歡了吧,她也沒想到他會是這個態度吧。
南河也很懵逼。
南河:是我長得太醜了還是怎麼了?這孩子怎麼說翻臉就翻臉?而且剛剛還說到了重皎?跟小白臉重皎有什麼關係?
辛翳看她對自己處境毫無所知的神情,冷笑的收緊手指,將那張臉摁住幾個泛紅的指印,輕笑道:“申家也是多年老臣了,他們家血統該是什麼的樣貌,我能不知道麼?看來他們是從外頭尋來的你——煞費苦心啊。”
申家?!
就是申子微的申家?
她是申氏女?!
南河記得自己還苦口婆心勸辛翳迎申氏女入宮爲夫人。
雖然申家野心勃勃又手段不高,遲早是要滅的;可申氏女相貌極佳,性格溫馴,在各世族中也是讀書見識都很好的。辛翳如果真的喜歡男人,把一個家族都被滅了的女人弄進宮來,也會讓他更好控制,幫他甩掉不少傳言。
不過……申氏男女長得不都挺好看的麼?辛翳怎麼一看她就說知道她不是申氏女?難道她長得遠不及申家人的水平?
是不是申家不願意送女入宮,隨便在外頭找了個醜女充數?
南河正懵着,卻感覺辛翳手越收越緊,都快掐的她喘不上氣了。
這小子是真的死基佬吧,對女孩子這種態度!活該單身一輩子啊!
就算她現在的身子長得醜又怎樣,醜就沒人權了麼?
南河真想伸手給他手背上來一巴掌,可想了想又忍住了:她要是真的動手,估計就要暴露了,那多尷尬。都已經死遁了還換了身子嫁進宮裡來了。另一邊她還白天要在晉國做事,怎麼能說出口啊!
而且,他沒性格殘暴到直接掐死一個花齡女子的地步吧。辛汪汪不是一直挺乖挺可愛的麼?
辛翳的表情卻絲毫看不出來平日在她面前的撒嬌可愛,他嗤笑:“好啊。那我就再讓你申家睡一夜的好覺,做一夜的美夢!”
他驟然鬆開手來,南河連忙撫胸喘息,一陣咳嗽。
果然啊,他就是有時候有點暴脾氣,本質應該還是好的。
南河正這樣想着,卻看到辛翳跳下馬車,猛地擡刀,扎向拉車的棗紅大馬。
四周響起一陣驚呼,只看到一蓬血霧在他拔出刀來的瞬間,從棗紅大馬的脖頸處猛然濺射出來,也濺在了他自己身上。
辛翳並不在意,拿自己披風擦了擦臉,黑衣服上也顯露不出血跡,他惡劣一笑,又猛地拔刀,劃在了另外一匹馬的腿上,刀痕深可見骨!
拉車一共四匹馬,都是家中養的馬,最多拉車,性子膽小,見到一匹馬被捅穿了脖頸,又受了傷,自會陡然發狂起來!
車伕連忙要去拽馬繮,卻被一匹馬前蹄踹的飛了出去,那四匹高頭大馬前進不得,後退又有車,竟搖頭擡身,踢向了交鼓橋的矮矮欄杆,把燈籠和欄杆一併踹爛還不夠,發狂的朝池中跳去!
南河坐在車裡,只感覺車身猛地一震,她差點飛出去,南河連忙抓住車壁,還沒來得及驚呼,就看到被劈開的車簾外,先是滿月的天空,下一秒就是蓮蓬直立的漆黑湖水!
南河這才反應過來某個混蛋熊孩子幹了什麼!
南河:辛汪汪我敲裡媽!
這他媽纔不是我養大的小可愛!!
辛翳看着馬車掉入水中,那幾匹馬掙脫繮繩車架正在湖水中撲騰,這才翻身上馬,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一點血跡。
車隊靜悄悄的,所有人傻在原地不知該做什麼,就連那個被馬踹飛出去的車伕都緊緊咬着嘴不敢哀嚎。
辛翳輕笑:“愣着幹什麼,撈人啊。這張臉沉在水底太可惜了,孤要親手剝下來,掛在牀頭才行。”
他說罷,輕踢馬腹,策馬從血紅的交鼓橋上飛奔走了。
傻在原地的送嫁隊伍連忙呼喊着跳進水裡:“救人啊!”
有的僕從驚魂未定:“大君是不喜歡麼?那還救什麼啊!都要完了,我們都要死!”
那僕從才喊了一半,忽然讓楚宮帶路的寺人一腳踹下橋去。
寺人帶着黑色高帽站在橋上冷冷道:“讓你撈人,沒聽見麼?大君沒說要她死,她就還是宮中唯一的夫人,只要大君一日不廢了她,就算她臉皮被剝下來了,你們見着了那張皮,也叫拜見叫一聲夫人!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