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勝
這一戰打的異常艱辛而又慘烈。星洲島上的叛軍心裡都知道,謀逆叛國之罪一旦輸了會是何下場。只是所有人都沒料到,即便是拼死抵抗,後果也依舊只是一個死,甚是還會死得更狼狽。
玄冥寒鐵掃過之處,哀叫不絕,巨浪滔天。
一艘巨大的戰船被從中砍成兩截,粗壯的桅杆搖搖晃晃,帶着厚重風帆砸向海面,裹着落水掙扎的叛軍一道沉入海底。其餘人抱着木板驚魂未定,一個水軍小頭目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吼:“我們投降,投降。”
段白月單手拖着玄冥寒鐵,鮮血在劍身上盤旋蜿蜒,一滴一滴落在甲板上。
“段兄。”司空睿落到他身邊,伸手拍拍肩膀,“這裡交給我吧。”
段白月點頭,轉身去了另一處戰場。見他走遠,先前那夥叛軍都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不等楚軍將士來撈,便已經自己爬上戰船,舉手投降。
“王爺不會有事吧?”阿沉擔憂道。
“沒事,”司空睿搖頭,“他只是心裡太壓抑,此番正好殺敵發泄。不過段兄絕對不會濫殺無辜,所以儘管放心。”
“阿沉哥。”月蘿也氣喘吁吁趕來,“薛將軍讓我們去北翼。”
阿沉答應一聲,匆匆與月蘿趕了過去。
星洲的北翼是一重又一重的迷霧與礁石,薛懷嶽擔心其中有詐,想着阿沉與月蘿在鳴鼓島上長大,從小就習得破陣之法,便將這一路水軍交給了他二人,自己轉去另一側督戰。
“都跟着我,不要走散。”阿沉將刀合回刀鞘,“裡面頂多埋伏一千叛軍,穿過去便能登島。”
月蘿划着小船行在最前帶路,在剛開始的時候,陣法倒也熟悉,可等到了迷霧中|央,卻覺得四處景象看着有些陌生,像是先前從未見過,於是着急回頭:“阿沉哥。”
阿沉眉頭緊皺,示意她先回到大船上。
楚軍將士面面相覷,看這架勢……迷路了?
數百枚燃燒着的火油彈穿過迷霧,噼裡啪啦下雨一般落到大楚船隊之中,木板遇火即燃,很快便有人驚呼墜海。
阿沉一把將月蘿壓在低處,想命令衆人先行撤退,後側卻已經有敵軍船隊駛來,緊接着,左翼與右|翼也出現了異動。
“我們被包圍了。”副將道,“看架勢是衝不出去了,殺光他們!”
“衝啊!”與此同時,叛軍也已揮旗下令,船隊加快速度,以碾壓包圍的方式逼近中心。
楚軍的小型戰船碰上對方山巒版的船隻,幾乎不用打便會被撞沉。阿沉道:“棄船!和他們拼了。”
月蘿甩過髮辮,第一個衝上敵船。功夫雖說不見得多高,但勝在輕功好,手中兩把匕首如同小巧的閃電,往往是敵軍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已經看到了眼前飛起的血霧。
大楚將士紛紛跳上敵船,與叛軍刀對刀肉搏。只是雖說勇猛,卻敵不過對方人數衆多,殺之不絕。月蘿肩頭受傷,踉踉蹌蹌跪在甲板上,叛軍獰笑着將她包圍在最中間,阿沉遠遠看到,瘋了一般想衝過去救她,卻被數十人擋住,走不動半步。
手中匕首被人奪下,一隻骯髒的手眼看就要觸碰到自己的臉,月蘿眼睛一閉便開始尖叫,半晌卻沒見對方有動靜。小心翼翼睜開眼睛,剛好看到周圍一圈人直挺挺向後倒地,一柄迴旋刀在天上打了個彎,又向後飛回了一個年輕人手中。
月蘿驚喜道:“阿哥!”
一支船隊如同從海底冒出一般,來的悄無聲息。打頭一艘大船上站着的,是月蘿在村子裡認來的哥哥,當初橫豎看段白月不順眼的阿敢。而在他身後,則是數百個年輕人,都是自小一起在鳴鼓島上長大的夥伴。
阿沉殺光面前的敵軍,跑過來將月蘿拉在手中。
“是寨子裡的人,大家來救我們了!”月蘿蹦蹦跳跳。
阿沉答應一聲,笑着遠遠看向船隊。
一夜激戰之後,段白月殺光擋在面前的最後一隊叛軍,第一個踏上星洲。
原本濃重的黑霧在巫師倒下時,便已經被海風吹散。朝陽暖融融照在海島上,四野一片寂靜。
“上頭,上頭已經沒人了。”一名俘虜連聲道,“主子,不,楚項,楚項已經跑了,從東側。”
段白月丟下他,自己大步趕了過去。
“喂喂!”阿離在他身後,想拉沒拉住,對曲蘊之急道:“就這麼去了,萬一有陷阱怎麼辦?”
“現在不是王爺怕陷阱,是陷阱怕王爺。”曲蘊之揣着手感慨,“我也是今日纔算真正知道了,什麼叫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如此詭異華麗的功夫,若能在心上人面前使出來,那才叫過癮。
可惜沒人教自己。
星洲東側是一處巨大的院落,看着像是楚恆的住所。後院緊鄰着出海口,段白月蹲下撿起地上半截麻繩,斷口處乾乾淨淨,並未沾染太多泥沙,應該沒走多久。
“我哥呢?”段瑤聞訊之後,急匆匆跑來找。
“王爺駕船出海了。”副將道,“命我們在這裡看守。”
一個人去了?段瑤腦袋直疼,怎麼也不怕有埋伏。來不及多做解釋,自己也跳上一艘船,扯開風帆便追了過去。
楚項跌跌撞撞站在船上,有些狼狽地看着段白月:“你想做什麼?”
段白月道:“殺你。”
“……”楚項緩緩後退,雙手也慢慢舉了起來,看上去像是要投降。
段白月向他逼近。
楚項忽而怪叫一聲,揚手在自己與他之間拋下迷霧彈。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那隻怪魚又從海中翻騰而起,楚項看準時間縱身一躍,穩穩落在魚背上。
怪魚甩動着尾巴,快速向海中心遊去。只是還沒等走出多遠,卻如同中邪一般,翻滾着將背上的人狠狠甩入海中。
楚項猝不及防,撲騰着狼狽怒吼:“回來!”
怪魚頭痛欲裂,鐵刺虎的雙鉗幾乎要攪斷腦髓,鮮血自雙眼中溢出,一個猛子扎入海底之後,便再也沒有出來過。
“……帶我回去。”楚項自知凶多吉少,費力攀上他的船舷,“我有話要說。”
“想見皇上?”段白月冷冷看着他。
“對,你帶我回去。”楚項又往上爬了些,“我能讓他,讓他一統南洋,讓……啊!”
慘叫聲中,一隻手臂被留在了甲板上,楚項面目扭曲跌入海中,空蕩蕩的右肩不斷涌出鮮血。
“這是還小淵的一刀。”段白月道。
海水侵蝕傷口,劇痛之下,楚項已經不知面前這人在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頭是何時離開身體——即便是一直圓瞪着雙眼,也未能看清。
“哥!”段瑤遠遠駕着船趕過來。
段白月將手中之物擡手丟給他。
段瑤趕緊接住,卻冷不丁與血糊刺啦的楚項來了個對視。
“啊!!!”
段白月駕着船,從他身邊擦了過去:“走吧,回營。”
段瑤哽咽,自己到底爲什麼要追來。
“報!”有兵士登上船,滿臉喜色卻又不敢大聲,對四喜道:“煩請公公稟告皇上與九殿下,我們贏了!”
“好,贏了好。”四喜已愁苦許久,此番眉頭總算是稍稍舒展了些。葉瑾聽到消息後,也從隔壁南摩邪房中出來。四喜趕忙道:“大楚贏了。”
葉瑾點點頭,道:“公公回去歇一陣子吧,皇上與南師父交給我便是。你一直熬着若是也躺倒了,我又多個人要照看。”
四喜擦擦眼睛,答應一聲便回去歇着。葉瑾推門進屋,見楚淵依舊昏昏沉睡,氣息卻穩了不少,便也放了心,將他的手重新塞回被窩。
楚淵睫毛輕輕動了動。
葉瑾趕忙挑亮了牀頭燈火,又打開窗戶,讓海風與陽光透了進來。
片刻之後,楚淵睜開眼睛,頭腦昏昏沉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這裡究竟是何處。
“你醒了。”葉瑾擰了個帕子,替他擦了擦臉。
楚淵盯着他看了一陣子,總算是清醒過來,想起先前的事,心裡一空便要撐着坐起來。
“躺好!”葉瑾一把壓住他,“身上還有傷。”
“他人呢,還有,戰況如何?”楚淵急急道,胸口劇烈起伏。
“在戰場上,我們贏了,他就快回來了。”葉瑾道,“別擔心,嗯?”
“贏了?”楚淵躺回牀上,覺得四周綿軟,有些像是在做夢。
“嗯,贏了,楚項的腦袋此時正在薛將軍手中,探子剛剛回來說的。”葉瑾道。
“我想見他。”楚淵咳嗽。
“……薛將軍啊?”葉瑾望天,將手巾掛回去。
楚淵搖頭。
“好吧,段白月。”葉瑾坐在牀邊,“他可能要過一陣才能回來。”
“爲何?”楚淵問。
葉瑾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揮手畫了個大圈圈:“因爲島上有這麼多漂亮姑娘。”什麼叫樂不思蜀,暫時顧不上你,還是好好躺着吧。
楚淵:“……”
“去找冰棺了。”葉瑾撇撇嘴。
“冰棺?”楚淵不解。
“其實大家原本打算瞞着你。”葉瑾道。不過一來自己是大夫,二來也清楚他的脾氣秉性,這陣說了反而是最好。於是道:“是南摩邪前輩救了你。而現在所有人都在島上找冰棺,是爲了再將南前輩救回來。”
楚淵眉頭猛然一皺。
葉瑾心裡嘆了口氣,將事情慢慢說給他聽。
星洲島上,景流洄看着那具冰棺,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生路,激動不已,淚流滿面,幸好楚項在逃走的時候,沒有將其摧毀。
“快,快擡回去。”司空睿指揮官兵,將那冰棺趕緊擡回了船上。段白月與段瑤抱起南摩邪放進了冰棺,又合上蓋子,方纔覺得稍微安心了些——或許是因爲汨曇的關係,身體與手都是軟的,加上這具冰棺,再堅持七八日等鬼手前輩來,說不定當真還能重新醒一回。
安頓好師父這頭,段白月又換下沾滿血的衣裳,草草擦了把臉,方纔去看楚淵。方纔他剛一回來,便有人報說皇上已經醒了,不過後頭又睡了過去,九殿下正在守着,說傷勢無礙,不必擔心。
聽到門響,楚淵與葉瑾同時扭頭。
段白月看着心愛之人的眼睛,心裡驟然涌上悶痛,酸楚與溫熱。那日曾親眼見他在自己懷中慢慢閉上眼睛,撕心裂肺的疼太過真實,此時反而不敢再走一步,生怕這又會是癡心妄想的一場夢境,動一動便會煙消雲散。
葉瑾端着空藥碗出門,打算去看看南摩邪,不忘給兩人關上門——爲何要一直乾站着,快點過去。
楚淵靠在牀上與他對視,眼眶有些紅。
段白月驟然回神,大步上前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喉嚨乾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楚淵閉着眼睛,臉埋在脖頸處一動不動。
“別哭。”段白月低聲道。
“對不起。”楚淵肩膀劇烈顫抖,雙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背,“南前輩他——”
“師父沒事,沒事的。”段白月在他背上順氣,“你好好的,別哭,快些將身子養好。”
“我聽小瑾說,你要去找冰棺,找到了嗎?”楚淵放開他。
“找到了。”段白月道,“師父每次停了呼吸後,都會在西南府的冰室中安放一段時間,而後再入土下葬。冰棺與冰室都是寒玉製成,一樣。”
“還會再醒來嗎?”楚淵問。
“會醒的。”段白月握住他的手,“有那朵汨曇,還有再過幾日鬼手前輩也會來,師父還在等着喝我們的喜酒,他不會甘心就這麼走了的。”
“我要做些什麼?”楚淵擦掉眼淚,從他懷中坐起來。
“你要好好養傷。”段白月道,“別辜負了師父,好不好?”
楚淵點頭:“好。”
四喜又送來一道湯藥,說是要與方纔那碗連着喝。段白月一勺一勺餵給他,嘆氣道:“可真成了藥罐子。”
“說說戰況。”楚淵咳嗽。
“我們贏了,楚項死了。”段白月道,“還有,那位妙心大師自從你受傷後,倒是正常了許多,不再神神叨叨,一門心思上陣殺敵,這陣正在與薛將軍一道盤點島上剩餘之物。”
楚淵點頭:“嗯。”
“還有,鳴鼓島上的人來前來幫忙了。”段白月道。
“鳴鼓島?”楚淵意外。
“有月蘿的哥哥,還有些別的年輕人。”段白月道,“我早就說了,沒人會願意在那島上憋着過一輩子,只要有一兩個人率先打破陳規,多得是人願意跟隨。”
“挺好。”楚淵道,“交給薛將軍吧,他知道該如何編制這些人。”
“好。”段白月又道,“星洲不算小,上頭又有不少機關要拆除,大軍也要休整,我們至少也要在這裡再待十天,方能班師回朝。”
“你決定就好。”楚淵與他十指交握,“辛苦。”
段白月笑笑,捏起他的下巴,在那乾裂的脣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楚淵重傷未愈,雖說有南摩邪的內力護體,卻也一大半時間都昏昏沉沉。第二天清晨,段白月陪着一道吃過早飯,看着人又重新睡下後,便帶着段瑤折返星洲島。大軍依舊在忙碌,木癡老人總算是找到了事情可做,帶着曲蘊之與阿離一道拆除機關,手法嫺熟速度飛快,看得周圍一圈大楚將士連連稱讚。月蘿則是帶着鳴鼓島上的同伴,一起四處亂晃,嘰嘰喳喳吵翻天。
葉瑾被鬧得腦仁子直疼,拍拍阿沉的肩膀,很是同情。
“生完孩子就好了。”司空睿在旁小聲提醒,“我娘子便是這樣。”剛成親的時候,幾乎一天到晚都在嘰嘰喳喳,做了孃親之後,自己說話的聲音稍微大些吵到兒子睡覺,都要被她滿海島追着打。
想一想便忍不住要落淚。
景流洄也算是立了不少功勞,因此沈千楓下令解開他的腳鐐,帶着在島上繪製地形圖,遇到有機關的地方便提醒一句。對於這個差事,景流洄自是萬分珍惜,恨不得將哪裡有茅房都在地圖上標示出來。後山背風有一處狹長的峽谷,開滿了各色野花,在黑色荒涼的海島上分外惹眼,像是畫裡的景象一般。此時正好到了午飯時間,周圍的大楚將士便都端着碗來看美景,景流洄拿了一個饅頭,還未來得及喂進嘴,峽谷一側的山壁上卻已經驟然裂開了一道口子,轟隆隆的,聲音還不小。
……
所有人都被驚了一下。
不過幸好,山洞裡並沒有什麼怪物與迷煙,或是叛軍衝出來。
“怎麼回事?”沈千楓與溫柳年同時問。不過沈千楓問的是景流洄,溫柳年問的卻是趙越。
趙越指尖微微有些刺痛,疑惑道:“我方纔只是按了下這個石塊。”別的什麼都沒做。
“會不會是恰巧啓動了什麼機關?”阿離在一旁問。
“或許吧。”溫柳年拉過趙越的手看了眼,驚道,“流血了!”
“石塊上有尖刺,沒什麼。”趙越拍拍他,道,“去山洞裡看看?”
“等等!”景流洄伸手攔住,不可置信道,“是你打開了這道門?”
“是我,怎麼了?”趙越不解。
其餘人面面相覷,也不知爲何景流洄要露出這般見了鬼的表情。
“這是楚項私設的機關,只有他一人能打開。”景流洄解釋,“除非與他一樣,身體裡流着皇室的血。”否則旁人想都不要想。
趙越:“……”
溫柳年:“……”
所有人都想起了當初在翡緬國時,聶遠山心心念念想要的大楚血脈——莫非就是爲了打開這個?
溫柳年篤定道:“一定是你這機關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