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先死,算誰贏
許久之後,段白月將手收回來,把盒子原封不動放到櫃中。
段瑤趴在門縫緊張兮兮偷看,直到確定哥哥上牀的確是在睡覺,而不是在嚎啕大哭,方纔輕手輕腳溜出了小院。
雖說閉關三年,回家後卻也沒有團圓宴。金嬸嬸親手做了幾道平日裡他喜歡的菜色,端着送到了小飯廳中。
南摩邪拎着一罈酒推開門。
段白月放下筷子。
南摩邪道:“連師父也不願見?”
“在那暗無天日的山洞中待了三年,出來倒真有些不適應。”段白月苦笑。
“過上十天半個月,慢慢也就習慣了。”南摩邪坐在他對面,“三年前的雲光,方纔從酒窖中拿出來。”
“緋霞呢?”段白月問。
“兩年前一次都送去了王城。”南摩邪道,“喝完了,也就再無念想。”
段白月點頭:“多謝師父。”
南摩邪替他倒了一碗酒:“那小皇帝當真是厲害,三年來勵精圖治修律減稅,百姓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想來用不了多久,這大楚便會像史書中寫的那樣,盛世江山,萬邦來賀。”
段白月啞然失笑:“師父還看得懂史書?”
南摩邪:“……”
“他早已不必時時處於我的保護下,先前只是捨不得罷了。”段白月道,“此番倒是正好。”
南摩邪道:“翻過年,便是三年之期約滿,你若遲遲不肯回王城,他必然會親自南下,可有想好要如何應對?”
段白月道:“避而不見便是。”
南摩邪嘆氣。
“畢竟是一國之君,不管出了多大的事,總不可能在西南住一輩子。”段白月道,“況且按照他的心思,這三年來信函越來越少,該是早就猜到了一些事情。”待到離別之日,也不會太過突然。
南摩邪道:“若天辰砂——”
“師父。”段白月打斷他,低聲道,“不必說了。”
“也罷。”南摩邪與他碰了一下碗,“今日爲師便陪你醉一場。”
段白月仰頭一飲而盡,心底一片徹骨冰涼。
臘八粥吃完,也就到了除夕夜。比起以往,西南府今年要熱鬧許多,紅燈籠掛得到處都是,連紫蟾蜍也被纏了一條紅綢帶,看上去煞是喜慶。
府中下人前兩年被遣散不少,只留下了一些老夥計。穎娘也依舊住在府中,兒子已經三四歲,會跑會跳,大人們都喜歡搶着抱。而對於王爺出關之後爲何變得深居簡出,又爲何時時都要戴着面具,所有人都極有默契地沒有問,只說王爺回來了,那便比什麼都好。
段白月在花園中坐了一陣子,起身剛想回房,段瑤卻遠遠跑過來,後頭還跟着趙五與花棠,以及南摩邪。
“哥。”段瑤氣喘吁吁。
“怎麼了?”段白月皺眉。
所有人都沒說話。
段瑤看了看他的眼睛,方纔小心翼翼道:“皇上來了。”
段白月腦中轟然一響。
段瑤又結結巴巴問:“怎,怎麼辦啊?”還當至少要等過完年纔會動身,路上再花幾月,怎麼着也要春末夏初纔會到。卻沒想到會在年前就到,這……
段白月道:“人在何處?”
段瑤道:“城門口,估摸着再有半個時辰便會到王府,沒有其他官員,只帶了十幾個影衛。”
“大哥。”小五也道:“可要……去見見皇上?”
段白月搖頭。
段瑤想說話,卻被南摩邪在背上掐了一把。
“我先去後山。”段白月道,“按照先前說的做便是。”
段瑤道:“那個,我也要去後山。”過陣子會發生什麼事,想都不能想,還是躲遠些好。
看着段白月與段瑤離開,花棠微微皺眉,與趙五對視了一眼。
“你們也暫避片刻吧。”南摩邪道,“免得牽連追影宮。”
“不遠千里從王城來此,皇上怕是想着要接大哥出關。”花棠道,“可此番……”
“否則還能如何。”南摩邪搖搖頭,“狠下心來快刀斬亂麻,就算會流血,也好過一刀一刀慢慢割。”
趙五單手攬過花棠的肩膀,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
新年裡頭,街上總是熱鬧的。楚淵翻身下馬,看着前頭氣勢宏大的西南府,一時間卻連登上臺階的勇氣也沒有。
“這位公子,可要買個姻緣牌?”一個小貨郎笑呵呵推銷,“是上好的青玉,送給心上人討個好彩頭,來年便能喜結連理。”
楚淵笑笑,遞給他一錠碎銀。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小貨郎高高興興,從籮筐中翻出最好看的一個送過來,“公子是西南王的朋友吧?我見您一直站在這。”
楚淵點頭:“嗯。”
“那快些進去吧,外頭冷,我也要回家吃團圓飯了。”小貨郎很是熱情,“公子聽口音是外鄉人,來這大理城可要好好玩幾天,雖說地方小,卻有別處見不着的景緻。”
楚淵點頭:“多謝。”
小貨郎挑着擔子,哼着山歌一路回了家。楚淵看看手中的姻緣牌,上前輕輕叩響銅環。
開門的人是南摩邪。
“前輩。”楚淵與他對視,“好久不見。”
“皇上。”南摩邪笑呵呵,“剛想着要出城迎接,卻沒想到這陣就到了。”
“南師父說笑了。”楚淵進門,“依照西南府在這城中佈下的眼線,只怕一個時辰前就已經將消息傳了回來。”
南摩邪咳嗽兩聲,轉身關上門。
楚淵問:“他人呢?”
南摩邪道:“還在後山練功。”
楚淵道:“何時出關?”
南摩邪極爲冷靜:“五年後。”
楚淵問:“五年?”
“是啊。”南摩邪對答如流,“練功的時候,不小心練岔了,所以多了五年,或者六年,甚至更久。”一聽就非常倒黴。
“朕此番前來,只是想知道整件事。”楚淵並沒有生氣,甚至還試着笑了笑,卻始終難掩失落苦澀,“三年了,總該說了,是不是?”
南摩邪誠懇道:“的確還要五年。”
“前輩想好了。”楚淵擡眼看他,“若還要五年,那朕就回去再等五年,五年之後再出意外,便再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若要一輩子待在冰室,朕就在王城等他一輩子,可當真一定要如此?”
南摩邪張了張嘴,半天才道:“啊。”
“打擾了。”楚淵道,“五年也好,不長,朕繼續等便是。”
南摩邪:“……”
“告辭。”楚淵語調波瀾不驚,轉身往外走。
這……南摩邪在心裡狠狠咬牙,然後道:“皇上將他忘了吧。”
“前輩終於肯說了?”楚淵並未回頭,人卻微微有些顫抖。
“天辰砂沒用,解不了金蠶線。”南摩邪道,“用菩提心經保命,此生便不能再見天日,七情六慾兒女情長,只能捨棄。”
楚淵握着拳頭,像是在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爲何?”
南摩邪道:“菩提心經西南邪功,練成就是容貌盡毀,半人半鬼。”
“毀了臉又如何?”楚淵轉身,眼眶通紅,“半人半鬼又如何?重要嗎?”
“血裡都帶着毒,才能除去金蠶線。”南摩邪道,“西南府就罷了,可一般人若是碰到他,日子久了怕也活不長,他又如何會捨得害你。”
楚淵嗓音沙啞:“朕只想見他一面。”
“見了面又能如何。”南摩邪嘆氣,“命數皆有上天定,誰都改不了,皇上還是早些回王城吧,莫要再等,忘了乾淨。忘了他,或許我哪傻徒弟的心頭還能好受些。”
“忘?”楚淵很想當面同那人說,這一千多個日夜,自己是如何一點一點,將兩人先前相處的情形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會遺漏半分。
早已刻進骨骼血肉,要怎麼忘,該如何忘?
“皇上。”南摩邪道,“請回吧。”
“煩請前輩轉告。”楚淵眼底佈滿血絲,“三年朕能等,三十年也一樣能等,他若想躲一輩子,朕便等他一輩子,誰先死,算誰贏。”
南摩邪瞠目結舌:“皇上這又是何必。”
“來西南府的路上,遇到了一隊刺客。”楚淵聲音依舊是不易覺察的顫抖,“不知道是何人所派,功夫不算低,大內影衛節節敗退,最後是段念出手相救,他自己卻受了傷,至今還在穆光城休養。”
南摩邪沒說話。
“這麼多年,朕一直仗着有他保護,才能在做事之時少些顧慮,甚至算是隨心所欲。”楚淵道,“如今事情反過來,他卻不肯仗着有朕喜歡,寧可避而不見。”
南摩邪道:“見面又能如何?”
“至少能親口告訴他,有些事情,當真沒多重要。”楚淵笑笑,“身上有毒我便離他遠一些,吃飯一人一張桌子總該行。容貌盡毀,我喜歡便成,與旁人何干。先前說了再過二十年,便要將這天下拱手讓出,一道回大理看花看海,如今幾位王叔的子嗣都已經進了宮,這西南府卻不要我了,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皇上。”南摩邪聽得心抽疼。
“剛出關,會想不開,朕知道。”楚淵情緒看似平靜如常,“無妨,方纔就說了,至少還有二十年,也沒什麼,繼續等便是。”
南摩邪張嘴,卻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打擾了。”楚淵道,“告辭。”
南摩邪眼睜睜看着他離開,卻覺得走路姿勢似乎有些不對,像是受了傷。
想起方纔所說遇刺之事,南摩邪狠狠拍了下大腿,急匆匆去了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