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師父

爲何有人大熱天包着頭

這日午時,四喜公公專程抽空,出宮去司空睿的錦緞莊裡找段白月,愁眉苦臉說不知皇上這幾天是怎麼了,總是看着有些心神不寧。

段白月聞言笑道:“應當沒什麼事,公公不必擔憂。”

果真沒什麼事嗎,四喜依舊憂心忡忡,皇上今日下朝後,可是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了御書房,方纔問了,居然連午膳也不想用,這可如何是好。

段白月道:“本王稍後便回宮。”

四喜這才鬆了口氣。待這位胖公公告辭離開後,司空睿趕緊撇清關係:“我可就借了你七八天。”爲何皇上就已經開始如此茶飯不思。

段白月拿起茶壺,還沒來得及倒水,便被司空睿劈手多奪下,連連催促道:“還喝什麼茶,趕緊回宮!”

段白月:“……”

見他站着不走,司空睿索性弄了頂轎子,強行給塞了進去。

什麼叫禍國殃民。

這就叫。

御書房裡,楚淵單手撐着腮幫子,正在無聊翻看面前一本奏摺。

段白月推門進來,往龍案放了一壺酸梅湯。

“咦,你回來了。”楚淵坐直,“先前不是說要在宮外忙至少五天。”

“司空那頭的事情都差不多了,也不用我做什麼。”段白月替他倒了一盞酸梅湯,“又沒好好吃飯?”

楚淵打呵欠:“天氣熱。”

段白月坐在他身邊:“那去御花園坐坐?這些摺子先放着,過半個時辰我陪你回來接着批覆。”

“沒什麼大事,一些請安折罷了。”楚淵問,“吃過飯了嗎?”

段白月搖頭:“司空那般小氣,你還指着他能給我飯吃。這幾天都是饅頭鹹菜醬豆腐,好不容易回來,你可得給我吃頓好的。”

“亂講。”楚淵笑着拉他起來,一路去了御花園。

涼亭裡頭微風徐徐流水潺潺,將先前的悶熱之氣衝散不少,雖說坐着挺愜意,不過楚淵卻依舊沒什麼胃口,被段白月連哄帶騙也沒吃多少東西,後頭索性和衣靠在涼榻上,一副“朕心情不好你們誰都不要來”的姿態。

四喜險些急得上火,這爲何王爺都回來了,皇上卻還是不見吃飯,再餓下去可怎麼得了。

段白月擺擺手,將他拉到一邊小聲道:“緊張。”

“啊?”四喜不解。

“要成親了,可不得緊張。”段白月攤手。

“可……”四喜依舊想不明白,先前在西南的時候,那可是第一回成親,皇上也沒見這樣啊。

段白月拍拍他的肩膀,回到涼亭側靠在身邊,伸手將人攬住:“嗯?”

楚淵果真沒睡着,卻也不想說話,只是抓着他的手湊在嘴邊,低頭悶悶咬了一口。

他的確是有些……緊張。

離八月越近,便越緊張。

當初在西南的時候,雖說也是要成親,可那陣什麼都有旁人做,只管等着便是,竹樓花園清靜愜意,哪怕只是坐着發呆,也不會覺得時間難熬,可這回卻不一樣——從大典到喜宴,再到賓客與回禮,各種事情都要操心,鬧鬧哄哄的,一想起就腦袋疼。

“你又不讓我插手。”段白月將他的身子轉過來。

“嗯,你就是不準插手。”楚淵往起靠了靠,“只管等着大婚便是。”

“那你也不準這麼神思恍惚。”段白月與他額頭相抵,“只要沒人來搶親,那餘下的都不算大事,知不知道?”

楚淵撇嘴:“誰要搶你。”

“我是沒人搶,可媳婦好看。”段白月捏起他的下巴,湊近印了一個吻,“要擔心也該是我擔心。”

兩人距離極近,呼吸溼熱交融在一起,有些癢癢。

段白月曲起食指,在他鼻樑上颳了一下:“小傻子。”

楚淵懶洋洋閉起眼睛,雙手攀上他的肩頭。

四喜將周圍一圈侍衛都遣散,自己也退到湖邊,揣着手笑呵呵等。

四周都很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蟬鳴與鳥鳴。楚淵咬着下脣,衣衫散亂趴在他身上,眼神專注又迷離。

白色的小玉罐被打開丟在一邊,散發出陣陣藥香味。段白月右手滑過他的腰身,輾轉而下,不緊不慢享受掌心那綿軟美好的觸感,直到身上的人開始不滿掙扎,方纔抱着他換了上下位置,低頭重新深深吻住。

御花園外,侍衛道:“煩請公公稟告一聲,七絕王率王后求見。”

四喜聞言大驚:“怎麼現在就來了。”

侍衛道:“七絕國的隊伍還是百里開外,七絕王是提前來的,據說是嫌隊伍太慢,沿途又沒什麼風景。”

四喜:“……”

“公公?”見他不說話,侍衛只好又試探着叫了一句。

“就說皇上暫時抽不開身,先請七絕王同王后前往偏殿休息。”四喜叮囑,“務必不能怠慢。”

“是。”侍衛領命離去。四喜回頭看了一眼涼亭的方向,便又趕忙轉回來,繼續低頭候着。直到聽到傳喚,方纔從身邊小內侍手中接過托盤,匆匆小跑進去。

段白月細心替楚淵擦洗乾淨,又將那身皺巴巴的龍袍換下來,在耳邊低聲問:“抱你回去歇着?”

楚淵搖頭:“怕是不行。”

“還有什麼事?”段白月皺眉。

“方纔沒事,”楚淵努努嘴,“不過現在怕是有了。”

段白月看向四喜公公。

四喜乾笑道:“方纔侍衛來報,說七絕王帶着王后先到了,想求見皇上,老奴便讓人先帶着他們去偏殿歇着了。”

段白月疑惑:“怎麼現在就跑來了。”

“早就說了,慕寒夜對吃喜酒這種事極爲熱衷。”楚淵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撐着坐起來道,“定然會提前來。”

別國君主來朝,大楚的天子自然要親自接見,哪怕這個是提前跑來的,也總不能晾着等大典。段白月只好扶着人站起來,有些後悔方纔的情不自禁,早知如此,那等到晚上也不遲——雖然在御花園裡頭滋味的確不錯,下回或許可以再試試別的地方。

楚淵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帶着惱意伸手默默掐了一把,段白月咳嗽兩聲,剛想與他十指相扣,卻又有侍衛急急前來,只好悻悻站直。

“啓稟皇上,王爺。”侍衛道,“七絕王等了一陣子,說皇上若實在政務繁忙,他便先去王城逛一圈,這陣已經走了。”

段白月:“……”

楚淵聞言倒是鬆了口氣。慕寒夜向來行爲乖張離經叛道,按照他的性子來說,來了又走也不算失禮冒犯,相反能多一天清靜,也挺好。

既然不用再見客人,那段白月自然也不捨得讓他多走路,攔腰抱起便回了寢宮,一覺睡到天色發暗,醒來後連牀都沒讓下,看着吃了一碗肉末粥後,便又重新將人塞回被窩,哄着繼續睡了過去。

四喜公公很是欣慰,讓皇上多吃多睡這種事,還得是王爺做。

第二日早朝後,楚淵擺駕去了御書房,原想召見慕寒夜與黃遠,卻只來了一名七絕國暗衛,說王上直到今晨才發現,想要帶給楚皇的賀禮不知丟在了哪裡,所以已經帶着王后出了宮,打算沿途折返搜尋。

楚淵:“……”

城外山道上,一名面容清俊的公子正在急匆匆前行,在他身後跟着的高大男人,便是傳說中能令人聞風喪膽的七絕王慕寒夜。

“阿黃。”慕寒夜小聲叫。

黃遠走得飛快,恨不得直接跳下山。

慕寒夜只好伸手拖住他。

黃遠咬牙:“你做夢!”

慕寒夜苦口婆心:“即便阿黃不願意在山裡野|合,但找東西也要慢些走,像這般火急火燎,否則莫說是丟了一串珠子,就算是丟了一扇石磨,只怕也發現不了。”

黃遠:“……”

他倒是想慢些走,但只要稍微慢些,這人就會魔怔一般伸手過來摸屁股,趕都趕不走。

慕寒夜辯解:“這完全是阿黃的錯,太過狐媚誘人。”

黃遠道:“你閉嘴。”

慕寒夜眼神委屈,宛若被屠夫相公呵斥的受氣小媳婦。

黃遠視而不見,拿着一根小棍子到處刨——大楚王城什麼都好,就是夏天着實太熱,於是這回在準備賀禮時,便特意挑了一串沁涼的珠子,放在牀頭便能降暑。只是途中卻不知遺失在了何處,只好再出來找一回。

慕寒夜跟在後頭,無所事事,於是從懷裡掏出來一個豪華大彈弓。

黃遠心力交瘁:“你又是從哪弄來的這玩意?”

“木癡老人。”慕寒夜道,“昨晚恰好在皇宮裡碰到了,便讓他做了一個,就是阿黃洗澡不讓本王看那陣。”

黃遠疑惑:“你先前認識這位前輩?”據說千金難求一木器,怎麼還能隨隨便便就讓人做一個。

“不認識啊。”慕寒夜道:“但就一個彈弓而已,又不是要金要銀,沒什麼可不好意思。”

黃遠道:“下回不準再隨便問別人要東西。”

慕寒夜道:“哦。”

黃遠伸手:“沒收。”

但慕寒夜堅持要先玩一次。

黃遠只好在一邊等着他。

慕寒夜從地上撿起一枚石子,隨手向山林深處打去。

一聲慘叫傳來,而後便從半山腰處咕嚕嚕滾下來一個人。

慕寒夜道:“哇。”

黃遠愣了愣,問:“你何時發現的?”

慕寒夜猛然湊上前親了他一下,得意洋洋道:“你猜。”

七絕國暗衛追上前,將那滾落山崖的人帶到了慕寒夜面前。黃遠見到後微微皺眉,頭頂上有戒疤,和尚?

“說吧,一直盯着本王要做什麼?”慕寒夜蹲在他面前,滿臉陰冷,與方纔判若兩人。

那和尚看着約莫四十來歲,表情痛苦卻不答話,腿上有一個血洞,正是被方纔那枚石子所穿透。

“胳膊斷了。”七絕國暗衛檢查了一遍,回稟。

“帶着下山,先找個地方安置。”慕寒夜道,“不要讓別人發現。”

七絕國暗衛領命,找了個大披風裹住那和尚便下了山。黃遠擔憂道:“這是在大楚境內,不然先上報給楚皇?”

“現在報給楚皇,只怕他會以爲是我自己演戲,想要趁機訛大楚一筆。”慕寒夜道。

黃遠直白道:“你的確能做出這種事。”所以也怨不得別人。

慕寒夜啞然失笑:“好吧,其實我就是想知道對方到底有何意圖。若是就這麼交給楚國,在牢獄裡熬不過大刑死了,我豈非永遠也不能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

“那先說好,問到之後就將人還給大楚。”黃遠叮囑。

慕寒夜點頭:“阿黃說了算。”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過了五天,慕寒夜與黃遠都不見消息,只有七絕國暗衛又來稟告了一次,說王上還在漫山遍野找賀禮,毫無頭緒,極爲焦慮,還請楚皇再多等兩天。

……

“要派人去幫忙嗎?”段白月問。

“若需要人幫忙,信一早就該寫來了。”楚淵道,“慕寒夜還是大可放心的,估摸是在大漠裡待久了嫌悶,此番出來正好折騰唱戲,罷了,隨他怎麼鬧。”

“這麼信得過?”段白月坐在他身邊。

“七絕國水脈與大楚早已連爲一體,背後還有追影宮與日月山莊,他可比其餘人要可靠得多。”楚淵將一本摺子遞給他,“就是性格讓人頭疼了些,可一兩年來一回,也能勉強接受。”只要別像金泰那般,恨不得長住王城就成。

段白月接過摺子,道:“又要我幫你看?”

“嗯。”楚淵懶洋洋打呵欠,“最近的摺子都是在奉承你,自然要你親自看。”

“又是這個貴州王大成。”段白月打開就頭疼,“這人難不成有寫奏摺的癮?”

“他先前三不五時就要上一封摺子,彈劾你西南府。”楚淵道,“現在估摸嚇得不輕,自然要多寫幾封摺子吹捧,求個心安。”

“我先前也沒得罪他吧?”段白月莫名其妙。

“你是沒得罪,不過他也沒有別的政績,總不能一年半載什麼都不奏,正好離你挺近,所以只能拿這個湊數。”楚淵笑道,“聽着庸碌,可當時你在雲南擁兵自重,邊境戰亂頻發,貴州若再放個硬脾氣,只怕三月不到就會出事,他反而最合適。”

段白月搖頭:“也虧得你能將每個官員的性格都摸透。”

“不然怎麼做皇上?”楚淵環過他的肩膀,“當初我最摸不透的,你猜是誰?”

段白月道:“我?”

楚淵笑:“嗯。”

“現在呢?”段白月拖過他的腰。

“現在我是這世間最瞭解你的人。”楚淵在他耳邊咬了一口。

段白月埋首在他脖頸處,將頭髮撫到一邊,還未來得及親吻,便有段念在外頭興沖沖道:“王爺,王爺!”

楚淵猛然將人推開。

段白月整了整衣服,上前淡定打開門:“何事?”

“王爺。”段念手裡捏着一封信,氣喘吁吁道,“金嬸嬸派人送來的,說南師父又詐屍了。”

“師父現人在何處?”段白月聞言大喜。

“不知道啊。”段念道。

楚淵一愣:“不知道?”

段白月拆開信草草掃了一遍,道:“冰室裡只剩下了那朵汨曇,師父沒回西南府,不知去了何處,只在牆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我走了’三個字。”

“爲何不回府?”楚淵皺眉,“不會又有什麼亂子吧?”

“冰室四周都是毒蟲蛇蠍,又有重兵把守,旁人闖不進去的。”段白月道,“況且冰室內遍佈機關,能來去自如的,只有師父與我。”

“那前輩會不會是來了王城?”楚淵猜測。

段白月點頭:“九成九。”

“若真這樣,那就太好了。”楚淵握住他的手,眼底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段白月笑笑:“嗯。”

段瑤原本在外頭玩,聽到西南府的侍衛送來消息,也趕緊興沖沖回了宮,抵達王城時恰好是八月初,大婚便在十日後。

段白月搖頭:“還知道回來。”

段瑤表功:“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段白月道:“什麼?”

段瑤神秘塞給他一瓶藥膏。

段白月:“……”

段瑤壓低聲音:“我在外頭玩的時候,遇到了合歡子。”江湖中一等一的風月大師,秦宮主用了都說好。

段白月敲了敲他的腦袋,坦然笑納。

段瑤嘿嘿笑:“有師父的消息嗎?”

段白月搖頭。

“不應該啊。”段瑤道,“金嬸嬸的信都送來了,師父那麼想喝喜酒,難道不該晝夜不停狂奔來王城纔是。”

“說不好。”段白月嘆氣,“毫無頭緒,也只能等着了。”

段瑤悶悶撇嘴,還是很想明日就見到師父。

司空睿抱着兒子走在大街上,目不暇接,感慨萬千,果真是天子大婚,陣仗都不一樣,王城內早已張燈結綵,華美高貴。到處都是紅色的綢緞,樹上與店鋪門口亦掛滿小紅燈籠,喜盈盈映着漫□□霞。百姓也是個個笑逐顏開,街邊賣早點的小販都知道在包子饅頭上點個紅點討喜,連帶着各種毒物泡的酒也比往年暢銷了許多——據說西南王便是自幼就喝這個,才能如此瀟灑高大。

以後也是認識皇后的人了啊,司空睿熱淚盈眶,很想穿一身綢緞,一邊啃甘蔗一邊橫着走。

各國君主與使臣也已陸續抵達王城,吳登與納瓦結伴而行,身後轎子裡是金姝與坤達,百姓擠在街道兩邊看熱鬧,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哪國的王上,只管歡呼鼓掌便是,高興,且高興。

一時之間,宮裡各處大殿都住滿了賓客,酒香與花香終日縈繞不散,無數奇珍異寶塞滿國庫,幾乎要溢出來。

七絕國的隊伍也在大婚前三日抵達,慕寒夜卻依舊不見蹤跡,打頭的侍衛隊長連連道歉,只說再等兩天,王上便會帶着王后趕到。

宮裡頭鬧哄哄的,段白月關上門,對楚淵道:“什麼都別管了,安心等三天後的大婚,好不好?”

楚淵道:“不好。”

“有溫大人與張大人,還有一大羣禮官,不差你一個。”段白月道,“前幾天分明都不緊張了,怎麼今天又開始鬧脾氣。”

楚淵道:“不知道。”

“好好好,我不問了。”段白月忍笑,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道,“那親一個?”

楚淵一頭栽在他胸前。

就是緊張,做夢都夢到禮臺坍塌,賓客失蹤,還夢過被人偷走了準備好的菜餚,大家只能吃饅頭。

段白月拍拍他的背,將人從後門帶出宮,吩咐轎伕撿人少的路走。

楚淵道:“你要帶我去哪?”

“去哪都好,圖個清靜。”段白月道,“總比在宮裡火急火燎要好。”

“你不緊張嗎?”楚淵問。

段白月笑:“成個親罷了,又不是頭一回,有什麼好緊張的?”

楚淵幽幽道:“成個親,罷了。”

“不準挑我字裡的毛病。”段白月掀開轎簾,牽着他的手一道走出去,竟已不知不覺到了城門口。

兩人一道登上高處,守衛見着後,趕忙躬身退下。楚淵坐在城牆上,看着遠處的漫天晚霞出神。

“怎麼樣,比宮裡暢快吧?”段白月坐在他身側。

“嗯。”楚淵閉着眼睛吹風,過了陣子,扭頭問,“有南前輩的消息嗎?”

段白月搖頭。

楚淵勉強笑笑:“嗯。”

“既然都醒了,就一定會來,說不定是想給你我一個驚喜呢?”段白月攬過他的肩頭,“別皺眉。”

“這可是你說的。”楚淵靠在他身上,“前輩一定要來。”

“不來如何讓你改口。”段白月道,“先說好,在他沒給你紅包之前,不許當面叫師父。”

“好。”楚淵笑着拱拱他,十指交握捏他的指頭玩。

晚霞映照下的王城,看着要比以往更加雍容莊重。四處都是紅豔豔的色澤,街上人頭攢動,相隔再遠也能感覺到那發自內心的笑鬧。明日天子會率文武百官出宮前往大雍塔祈福,因此在下午的時候,正陽街兩側便已有重兵列隊把守,在擁擠的王城中闢出了一塊靜地。而在更遠處,則是無邊麥浪,滿目皆是最蓬勃的綠。

“是你的江山。”段白月低聲道。

“是我們的。”楚淵笑笑,“這些年,多謝。”

“這句話留着,白頭後說也不晚。”段白月握住他的手,湊在嘴邊輕輕落下一個吻。

這日兩人一直在城牆上聊天,直到星垂四野城中寂靜,方纔手牽着手,也沒坐轎子,就這麼一路往宮裡走。

城門口的守衛總算是鬆了口氣,趕緊招呼着各自回家吃飯——皇上與王爺也是,就那麼坐在上頭好幾個時辰,飯也不吃。

“餓不餓?”段白月問。

楚淵點頭。

“等我。”段白月拍拍他的手,自己轉身去了一戶還亮着燈的人家門前敲,片刻之後要回來幾個包子,笑道,“天黑,沒認出我。”

“堂堂王爺,去要百姓的包子吃。”楚淵扯着他的衣袖坐下。

“先前經常晝夜兼程來王城,趕路來不及吃飯,又沒幹糧,就只能找個村子蹭飯,這算是最好吃的東西。”段白月道,“我可是都付銀子的。”

手上有些灰,楚淵低頭咬了一個小包子,仰頭一口吞下去,腮幫子鼓囊囊:“熱的。”

“給自家相公留的,自然要在爐火上熱着。”段白月道,“喏,以後跟回西南後,你也要熱飯給我吃。”

楚淵將嘴裡的東西嚥下去,誠心道:“你還是別指望了。”畢竟連米都不會洗,還想吃包子。

段白月抿抿嘴,將笑強行憋了回去:“嗯。”

包子不算好吃,八成是個剛成親的笨媳婦。楚淵將菜根吐出來,皺眉道:“有沙咯牙,下回挑個廚子家。”

段白月笑:“好。”

楚淵擦擦嘴,與他一道回了皇宮,胃裡很暖,心也很安。

另一處的偏殿內,葉瑾盤腿坐在牀上,雙眼炯炯有神。

沈千楓道:“不想睡?”

不想睡,但也不想做別的!葉瑾將他生生拽起來,充滿期盼道:“你覺得皇上有沒有可能逃婚?”

沈千楓哭笑不得:“皇上爲何要逃婚?”

“因爲他要和一個不舉的禿頭成親啊。”葉瑾在自己頭頂上畫圈圈,“戲文裡這樣的都是惡霸,良家女子若是被逼迫嫁給禿頭,都要想方設法……唔……”

沈千楓壓住他,吻得極其動情。

葉瑾拼命將人推開,透了口氣,看着牀頂嚴肅道:“想方設法逃走,或者……嗯……閹掉!”

沈千楓揮手掃下牀帳。

一個時辰後,葉瑾光溜溜抱着被子,面對牆,背對全世界。

望天。

生氣。

不捨得把那個誰給那個誰。

雖然和那個誰也不是很熟。

但就是不捨得。

要下藥。

要搶親。

第二日一早,宮內便忙碌起來。楚淵換好龍袍,打着呵欠不想動。

段白月從外頭進來。

楚淵半睡半醒道:“去哪了?”

“讓你昨晚早些睡,非不聽。”段白月將他的腦袋擡高,“乖,眼睛睜開。”

楚淵敷衍道:“哦。”

段白月湊近吻住他的脣,頂過去一個小圓球。

四喜趕忙轉身。

楚淵皺眉:“酸,什麼東西。”

“糖,從溫大人那裡要的。”段白月道,“清醒了?”

“你還能從溫愛卿手裡要來吃的。”楚淵晃晃腦袋,打算去外頭吹吹風。四喜瞅着空,低聲對段白月道:“自打有了王爺,纔看到皇上的小孩子心性。”年少時登基連笑都極少笑,成日裡一板一眼,更別提是賴牀要糖吃。

段白月笑道:“挺好。”

是挺好。四喜公公也笑,緊走幾步追上楚淵伺候。

宮外空地上,文武百官早已列隊候着。楚淵身形利落翻身上馬,段白月與他並肩而行,兩人相視一笑,周身浴滿朝陽。

能同時見到皇上與王爺,這種機會自然不常有,所以百姓都是一大清早就起牀佔位置,想尋一個離得最近的地方。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連早點攤子也沒有擺出來——看皇上與王爺要緊,還吃甚早點。

街邊有少女手裡捏着畫像,心裡雀躍想看西南王,又羞澀不敢擡頭,等隊伍快走過了,才着急擡頭看一眼,臉卻更紅了幾分,王爺比畫裡更好看。

段白月策馬前行,五官在銀白衣袍的映襯下有些清冷,看向身側之人的眼裡卻又滿是柔情,高大身形逆着天光,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人羣之中,黃遠低聲咬牙:“你擠什麼?”

慕寒夜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臉上還塗了灰,答得理所當然:“看熱鬧,自然要往前擠。”

黃遠踉踉蹌蹌,幾乎要站立不穩,不得不抓住他的手臂道:“回去!”

“來都來了,這就回去?”慕寒夜用手臂護住他,在耳邊低聲道,“這種熱鬧可不常有,錯過豈不可惜。”

黃遠還想說話,卻不知是被誰踩了一腳,疼得直抽氣。

慕寒夜見狀驚怒,拱起手將周圍一圈人都嗷嗷頂開,引來一片抱怨。

在少說也有二十人的注視裡,黃遠面紅耳赤,覺得下回再也不要同此人一道出門。

“讓一讓,讓一讓啊!”一個老頭頂着一頭蓬亂白髮,磕着瓜子到處亂擠。

“你這老乞丐!”一個後生抱怨,“快些走開!”

“走什麼開,你能看皇上,我看得不得?”老頭將瓜子殼一扔,叉腰就要吵架。

“別,皇上就要到了,當心有官兵。”另一個後生拉住先前那人,“忍一忍。”

“哼!”那後生撣了撣身上的灰,嫌惡離老頭遠了些。

隊伍越來越近,百姓也越來越興奮,那鳥窩頭的老頭也笑呵呵踮起腳,拼命伸長脖子想要看熱鬧,卻冷不丁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

“啊!”人羣驚呼,爲何會有人從天而降。

“師父!”段瑤喜極而泣。

南摩邪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認錯人了。”

段瑤眼含熱淚:“啊?”

“你認錯人了。”南摩邪鬆開手,快速使了個眼色。

段瑤將眼淚憋了回去:“哦。”

南摩邪自己擠去另一邊,繼續氣定神閒嗑瓜子。

段瑤心裡狂喜還未散去,便又多了滿心茫然,遠遠看着師父也不知該哭該笑還是該面無表情,只好忘着遠處拼命吸溜鼻子。

周圍百姓都感慨,若論起激動,大家還是比不過這位年輕好看的公子。

皇家護衛軍分列兩邊,以防出現亂子,慕寒夜小聲道:“喏,熱鬧來了。”

黃遠心裡嘆氣,這人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行至中途,楚淵微微皺眉,又往左側人羣中看了一眼,在這等驕陽烈日的天氣,爲何會有人將他的整個腦袋都用花布包起來。

南摩邪裹着頭,笑容滿面與他對視。

楚淵眨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對方卻又低下了頭。

段瑤擠在不遠處,拼命朝他嫂子使眼色——不要理!就當沒看見!

楚淵沒看到段瑤,皇家護衛軍卻看到了南摩邪。畢竟如此奇特的打扮,若是再注意不到,那就當真是眼瞎了。眼看三五名官兵已經圍了上去,段瑤拍拍腦門,剛想擠上前解圍,楚淵卻已經出聲:“住手!”

“是。”護衛軍停了下來。

段瑤:“……”

段白月皺眉:“怎麼了?”

楚淵翻身下馬。

南摩邪趕緊往人羣裡擠去。

“攔住他!”楚淵下令,“切莫傷人。”

“是!”一隊官兵追上前,人羣騷亂了片刻,後頭的文武百官也停了下來,面面相覷不知出了何事。

“那個人像是師父。”楚淵急道。

段白月眉頭一皺,縱身下馬便追了過去。

楚淵只顧着看他,卻沒料到身後卻驟然殺出來一羣人。

百姓驚呼出聲,楚淵心知中計,反手龍吟一閃寒光出鞘。與此同時,人羣中也有人衝上前,一是嫌幹看熱鬧沒意思的慕寒夜——也不知從哪扯了一塊蒙面巾,捂得還挺嚴實。還有兩人是司空睿與趙越,像是早有防備。

“自家媳婦都遇刺了,還來追我。”南摩邪一把撤下包頭,叉腰怒斥大徒弟。

段白月來不及多問,將他一把拎起甩給段瑤,自己匆匆折返回去幫忙。

先前以爲只有三五刺客,卻沒料到後頭會越殺越多,從人羣中衝出來三十人還不止,武功路子都極其邪門。街上百姓尖叫奔逃亂成一片,衆人也不敢大開殺戒,唯恐傷及無辜,段白月護在楚淵身前,周圍則是一圈御林護衛軍。

“是和尚?”段瑤道。

南摩邪叼着一根不止從哪摸來的麻花,道:“嗯。”

“婆輪羅?”段瑤又問。

“什麼婆?”南摩邪掏掏耳朵,“我不知道這羣人的來歷,途中無意中撞到的,便跟了幾天。”

段瑤抱怨:“師父怎麼也不早些跟哥哥說此事。”

南摩邪道:“又不會出事,慌什麼,大喜之日,不壞你哥哥嫂子的心情。來,給師父捏捏肩膀。”

一片混亂中,楚淵目光冷冷掃向人羣。

妙心站在一處屋檐下,表情波瀾不驚,眼底卻是看不明的風暴和情緒,手背亦是青筋暴起,像是在忍耐什麼。

段白月握住楚淵的手,沉聲道:“我先帶你回宮。”

楚淵道:“讓他來見朕。”

段白月皺眉:“小淵。”

兩方廝殺僵持不下,遠處已有軍隊趕來,一人扭頭大吼:“還愣着做什麼!你忘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嗎!”

妙心眼中猛然閃過一道寒光,像是終於作出決定,手中念珠頃刻化作無數菩提子,卻沒有射向楚淵,而是狠狠嵌入了那和尚的喉結,帶來一片噴薄血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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