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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拿着從旁人手裡借來的烈酒和肉乾,走入簡易的營帳,裡頭很低矮,掛着個輕巧的油燈,髒兮兮的布篷都已經壓在了殷胥的髮髻上,他垂頭坐在皮牀上看書信,燈火映亮了他側面的半張臉。
這些天,只要是紮營,崔季明就直接在殷胥帳內找個角落蜷着睡。殷胥的人,她只熟悉阿穿,可自己明面上好歹是個男兒身份,自然不能去找阿穿共住,對其他人又有提防,唯有在殷胥帳內安心些。
行軍路上,殷胥算是浩浩蕩蕩近兩萬人中待遇最好的了,連他也只有兩塊皮毯做牀。他再三要分給她一塊地方躺倒睡得了,崔季明卻也沒這麼心寬。她騎在馬上睜着眼都能睡,能蜷着對她而言已經是享受了。
這會兒她也大咧咧坐在皮牀上,將那酒囊往殷胥臉前湊了湊:“要不要來點。”
她一身酒味,殷胥皺了皺眉頭:“不是說了因練武戒酒,怎又喝起來了!你纔多大就喝的沒譜沒邊。”
崔季明撇了撇嘴,擰上木塞,跟寶貝似的將酒囊抱在懷裡,嘟囔道:“囉嗦。這點我也不會醉,從我剛會走路的時候,阿公到我家,就用筷子點了石凍春給我舔舔。再說了你沒打過仗,這次跟着行軍也不會踩到泥地裡去揮刀,萬不知道打仗的感覺。不喝酒,就嚇得屎尿齊流了。”
殷胥將她懷裡的酒囊奪出來,扔到一邊去,道:“這會兒跟你說正事,別又喝起來了。”他手裡一張地圖,屋內無桌,他只得攤在皮牀上,要崔三和他一起趴過去看。
崔季明無所謂,這帳篷矮的都直不起腰來,她連鞋都不甩,滾到皮毯上,攤開地圖,正仔細瞧着上頭殷胥用炭筆做的標註,就聽着起來拿提燈的殷胥悶哼一聲。
崔季明:“咋了?”
她剛說完,就看着殷胥扶着腰回頭,面無表情:“沒事。”
崔季明看他那表情,就笑的跟鵝叫似的,拍着皮毯直踢腳:“哈哈哈哈哎喲承認自己腰不好,又不是什麼大事!男人也不能太要臉哈哈哈!”
殷胥臉色更陰:“滾!”
崔季明上氣不接下氣,笑道:“哎喲九妹,行了別跟大事兒似的,你以前沒這樣長期騎馬行軍過,自然受不了,我第一次跟阿公出兵的時候,四五天的白日都在馬背上度過,腰就跟斷了似的,最後都是讓人從馬上抱下來的,在營內躺了五六天爬不起來。腰疼的厲害很正常,來我給你揉揉。”
殷胥提着燈,趴在他旁邊,有些惱羞成怒的點了點地圖:“別廢話,說正事。”
崔季明笑的歪倒在他肩上,道:“哎喲你不要死撐嘛,這個真的是沒法避免的,你還是年輕竟然能不喊疼。我給你揉揉,你明天再管柳娘要幅膏藥就是啦。”
殷胥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氣惱,耳朵都紅了,伸手就要去拂開崔季明壓在他後腰的手,用他慣常訓別人的嗓音,道:“崔季明!別鬧!叫你過來不是玩鬧的!”
這語氣,對於下頭人總是慣用的。但對於崔季明,他沒有任何能慣用的招。
崔季明知道他現在已經比她還高了,但不知道他束在衣內的腰卻窄,她一雙手摁上去,心裡頭顫了一下,嘴上卻滿不在乎調笑:“我也腰疼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講你的,我聽着,崔老三按摩,這待遇天底下還能有第二個人享受的了麼?可別不知足了!”
殷胥發現自己真是小瞧崔季明動手動腳的不要臉程度了,她手雖燙,卻沒有想象中寬,手指細長,他單去瞥一眼崔季明摁着他後腰的手,就忍不住想歪,偏崔季明又特別會裝出一張好心的臉。
他咬了咬牙:“我說了不用,你放手。”
崔季明壞笑,故意動手狠狠一摁一掐,殷胥毫無提防,被崔季明掐的悶哼一聲,整個人瑟縮了一下。
崔季明也沒想着殷胥會忽然這樣哼一聲,聽到她這個多少年老流氓的耳朵裡,頓時連她耳朵也要燒起來。或許本沒什麼,可她偏又藏了去佔便宜的心思,殷胥那個程度的浮想聯翩,和她這個滿腦子污污污的浮想聯翩實在差出太遠去。
她本來想笑嘻嘻開一句腔,道什麼‘你這是在找啪’,卻又覺得殷胥那認真勁兒指不定能氣的跟她打起來。
猛然想起她心裡那或有或無的猜測,這會兒連崔季明也有點慌了,鬆了手,兩人皆沉默,又覺得尷尬。
殷胥更覺得氛圍微妙,他自覺有些恥,半張臉都快埋到臂彎裡去,心裡卻在磨牙吮血的生毫無由頭的氣,恨不得拿戒尺將她打出門去。
兩個兩輩子加一起都大把年紀的人,竟都跟少年少女般手足無措起來,崔季明像對付起敵人般對付起自己的指甲,殷胥像是眼裡帶火般死死要將地圖盯出洞來。
崔季明內心已經要大叫不好了,這都已經沉默好一會兒了,怎麼辦怎麼辦,早知道她就不作這個死,會不會殷胥真的生氣了?當真了?要不要開口說點什麼?
她剛想開口,殷胥已經神色如常,冷冷道:“別鬧了,過來。”
崔季明像是聽主子吹哨的狗,搖着尾巴乖乖應了一聲,爬過去從他手裡接過提燈,看向地圖。
殷胥努力忽視自己發燙的耳朵,道:“賀邏鶻應該已經整頓好了他地方兵力,目前已經有四萬回了突厥牙帳附近,和比悉齊的兩萬兵力發生了衝突。”
崔季明也努力轉移注意力,帶上琉璃鏡,問道:“這是你通過陸行幫得到的消息?戰況如何?”
殷胥自然不會說他與陸雙之間的矛盾,只道:“兩敗俱傷,比悉齊陣亡,只有不到幾百人逃出,想要去南下找尋伺犴的人馬。而賀邏鶻也損失慘重,如今僅有兩千至四千左右的兵力在突厥牙帳附近。更重要的是,在賀邏鶻突襲比悉齊的那晚,夷咄被殺,牙帳發了一場大火。”
崔季明愣了:“什麼?!”
殷胥道:“一場大火,幾乎燒燬了牙帳的四分之三,死傷無數,賀邏鶻或許不得不將牙帳重建或東遷。”
崔季明知道他不會誇大事實,半天腦子拼命轉,才找到能說的話:“……是你做的?”
殷胥面上有一絲不置可否的笑意,崔季明立刻驚喜大叫:“真的是你!天吶你什麼時候出手的,我都不知道!我的天吶,你這樣攪亂了局勢,少了多少場帳!牙帳被燒,哈哈哈這簡直拿出去就能恥笑突厥人!夷咄死了,賀邏鶻大量兵力被削弱,現在僅剩一個伺犴了,他們兄弟這就是撕破臉了!”
她興奮的不行,攬着他肩膀大笑,殷胥拍了拍她,一隻手指豎在脣前,要她小點聲。
崔季明的一切聲音都像能被他豎起的手指壓住,連忙捂上嘴,小聲道:“這等大事,你不去與賀拔公說?”
殷胥眸中沾染幾分笑意,剛得到消息的時候,是緊張過後的鬆了一口氣,如今對着崔季明才真的後知後覺的知道喜悅。他輕聲道:“賀拔公未必在突厥帳下沒有眼線,不必我去通知,這大事他也能得消息。”
崔季明笑着指向地圖:“這是夏季,草原上的大火沒有幾日幾夜能消得下去的,雖說不人道了點,可他們打起仗來手腕比我們可怕多了。賀邏鶻的兵馬,估計雜牌和精兵混合在一起,二十萬都有可能,如今這雖少了四萬,還有幾萬必定留守各部,其他的,會不會已經到了伺犴的背後了。如果到了這裡,伺犴得知了牙帳的消息,會不會立刻拔營回去?”
殷胥:“問題是,阿史那燕羅並未回朝,若是他備兵在伺犴背後,怕是伺犴連消息也接不到。首先我們要讓伺犴得到消息,瞭解到局勢。可他前後左右,其實並無路可走,他來打我們,阿史那燕羅必定要捅暗刀,他回頭去回朝,我們必定要在後頭咬一口。”
崔季明嘆了口氣:“伺犴是頡利可汗幾個兒子最有血性的了,可惜落到這種境地。我們若是能成功先絞殺部分阿史那燕羅的兵力,然後攛掇伺犴與賀邏鶻內戰一場,到時候指不定能將十幾年前的失地也奪回。”
殷胥卻搖頭:“這個三方牽制的局勢,絕不會那麼容易向對我們有利的方向去轉。賀邏鶻若是有重兵在伺犴身後,牙帳目前又一團混亂,賀邏鶻或許不會選擇跟伺犴敵對,他們雖利益衝突極深,但畢竟還是同族。這三方的太難保持平衡了,之後一點風向,都會決定這場仗怎麼打。”
崔季明半晌道:“牙帳一場大火,雖然也燒死了不少賀邏鶻的兵力,不過想來百姓更是佔多數,聽聞突厥百姓的日子也很苦,他們賦稅相當重,等級比大鄴更森嚴。或許在戰場上殺死突厥的兵馬我沒有感覺,但當他們的百姓也可能幾萬人葬身火海,就……”
畢竟從前世那樣的時代而來,崔季明的確難以接受這時代打起仗來屠城殺戮百姓的做法。
殷胥從未想到,崔季明在年少時候心中也有這種迷茫。然而戰場上也會一次次將她的迷茫磨去。
他心頭一軟,道:“季明,戰爭縱然殘酷,但比戰爭更殘酷的是輸了戰爭。他們屠城,是因爲這能讓他們更佔優勢,咱們要想改這個規矩,就要打的他們毫無反抗之力擡不起頭來!”
崔季明盡力扯出幾分笑意來:“你說的對。”
殷胥的手指劃過地圖,從涼州大營往東方劃去,指向了朔方,輕聲道:“前世,你守在朔方大營內,這裡至少有七年未曾失過城池。”
崔季明望去,驚道:“朔方可是腹地!前世邊境已經退到這裡了麼。”
殷胥沒有細說,他伸手在地圖上花了個輪廓,勾出前世最後時的邊境。
崔季明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本來以爲去年冬季痛失隴右道南部已經是夠大的失敗了,然而殷胥剛剛劃過的輪廓,幾乎指腹擦過的便是長安。
……他最後與她共死了,那前世大鄴亡了麼?
這一行,殷胥心中揹負着多大的壓力,與他而言,已經是不惜代價也要盡力拖住突厥的腳步了。而前世所謂那幫“想換個玩法的人”又在何處,他們再怎麼想換玩法,要是亡了國也無話可說了吧!
而殷胥心中也裝滿了心事。這些天崔季明跟他講過許多軍法佈陣的細節,而另一邊卻也傳來了消息,賀邏鶻竟使用了大鄴步兵的盾陣。這盾陣的細節在信中有,在這幾日崔季明與他的講授中也有。
言玉作爲外人出入涼州大營的時候並不多,這些兵法之事都是邊疆多年總結的經驗,單看兵書是不可能全部掌握,或許更多的是從崔季明那裡得來的。
究竟是他問過崔季明,還是在崔季明學習時跟着偷偷學的,來源已經無法去考究,但殷胥卻不敢與崔季明說此事。
她若是知道了以後,內心不知該如何作想。
崔季明正捧着臉,愁的不行:“現在這局勢,主要的是誰都不是傻子,咱們手裡的棋都差不多,真想不出來能有什麼法子,你是不是又心裡頭有計劃了。”
殷胥卻不說,只道:“你說了,要教我旗語和佈陣的。”
崔季明之前也沒想到過殷胥如此好學,她就這麼些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便難免跟殷胥顯擺了顯擺,然而殷胥卻很感興趣,強要她來教。
崔季明只好拿着張紙用炭條劃拉,一邊拼命搜索曾經讀過的兵書,來對付眼前這個事無鉅細都要問的學霸。
耐冬端了盆水進來,看着兩個人腦袋抵在一處,因爲變陣的問題爭執起來,崔季明讓他問的啞口無言,她畢竟還沒真的帶過兵,看過和自己指揮還是兩碼事,有些說不上來,開始耍賴,強行有理。
殷胥一看她耍賴,又生氣又無奈,只得不理她,自己去琢磨。
耐冬笑了笑,退出去。
漸漸的,外頭只有巡邏士兵的腳步,連馬也站着安眠,崔季明在這種行軍的時候,一般少眠,早上天不亮就醒了,這些日子也的確是疲憊。她以爲她不會睡着,可趴在手背上,看着殷胥捏着宣紙包好的炭條,在草紙上唰唰的寫着什麼,他長長的睫毛有些耷拉着垂下去,投下一片陰影。
那景象很容易讓人安眠。
她一下子就很想打個哈欠,漸漸合上了眼睛。
待到殷胥再度擡頭時,眼前的油燈都快燃盡,旁邊崔季明趴在交疊的雙手上,睡的發出咻咻的小動物似的呼吸聲,似乎姿勢不太舒服,卻仍顯露出安心的神情。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當年他從大興宮的殿內早起,被褥中是她渾身的熱度,她睡的也是這麼無知無覺,頭抵過來。他們兩縷發纏在一處,殷胥如今想來,或許那縷發並不是因爲她睡覺時亂動才纏在一起的,她或許那時候也揣着滿腔的心意卻沒能說。
他有些感慨,或許萬事都有舍有得,前頭多少年,是他一心撲在政事上,依賴她卻不自知。如今卻是她天天玩鬧,完全不知道他的想法。
只是如今崔季明與他都束着發,明天早晨還要拔營,來不及他補一次結髮。
他手上沾了些炭粉,有些惡趣味的擡手,輕輕抹到她臉頰上。
她比前世的青年時候圓潤一些,臉頰戳上去也有那麼點軟,她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多了一道黑色。
油燈因沒有填油,漸漸黯淡下去。殷胥托腮看她,望的出神,忘了自己纔是罪魁禍首,無意識的將自己臉上也抹了幾道痕跡。
他忽然特別想去湊上去,親一親她也好。
只是那種有些害怕被發現的心情更甚,現實也提醒他,或許以後不一定再有這樣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