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知道,他們這一次必須迎頭而上。
他們一直遊蕩着卻未能聯繫到康迦衛,卻不料康迦衛帶兵躲入了馬鬃山山脈的谷內,在崔季明一行人找到康迦衛之前,阿史那燕羅卻憑藉着對此地的瞭解,帶兵逼至了馬鬃山下。
崔季明也恨是自己對這一帶了解不夠,她幾乎查探了絕大多數能隱藏或撤退的綠洲和山谷,都未能發現康迦衛的蹤跡,卻沒有料到他向西北方撤退。
然而向西北方的谷內撤退,這絕對算不上英明的計劃,更像是康迦衛沒有料到軍情有誤,倉皇之間做出的決定。如今這些暫且不論,從馬鬃山這樣的地形中,救出人馬,實在不是件易事。
阿史那燕羅八千人馬,對陣康迦衛約三千騎兵,局勢已經定的差不多了。
就算崔季明的不到一千人馬背後突襲,阿史那燕羅將八千隊伍雙向分開對付他們,兩倍的人數,也足以讓誰都逃不了。
因馬鬃山附近的地勢,可以讓一直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行軍的崔季明,這次隱在山谷中。身後有三百疲憊卻緊張的將士相隨,她側臉對身邊人道:“周宇已經準備好?”
那賀拔家兵點了點頭:“周校尉已經埋伏好,只等咱們這方先放箭。”
崔季明拇指往上推了推滿是沙的頭巾,她隔着居高臨下的距離,仍能嗅到山谷中的血腥。
他們已經埋伏在此地約有三日多。
阿史那燕羅因知曉有一隊人馬一直在騷擾西部的隊伍,於是十分警惕,三日前在康迦衛進山口紮營,派人四處搜查,然後一次次佯作進谷,殺死了部分康迦衛出來抵抗的士兵,故意弄的血腥悽慘,爲了刺激崔季明帶人出來突襲他。
崔季明與周宇分成兩隊,在距離阿史那燕羅紮營地較遠的山內,絕不動手,但崔季明知道,之前連續的騷擾已經使得阿史那燕羅精神緊張,他猜測崔季明一行是爲了康迦衛而來,必定會在這個時候夜襲,所以命令手下士兵夜間不可眠,小心備戰。
本就被崔季明他們騷擾的煩不勝煩的突厥人,紮營了卻還是不能睡,縱然沒有垮了身子,怕也是早已煩躁不堪,怨言滿天。
崔季明若是有足夠兵馬,也不會走這種蒼蠅式擾人的猥瑣路線。然而在這種以少敵多,雙方實力差異不大、敵方將領也不可小覷的情況,崔季明別無他法。
而另一方,康迦衛也帶兵出了這荒蕪的馬鬃山,無路可退,糧草斷絕,他打算已死相拼。
如今的崔季明,正帶着三百將士,伏在山上,無聲的觀望着這一場絕望的廝殺。阿史那燕羅與康迦衛的騎兵部隊率先,在山谷口外的平原上,開始了第一波對衝。
明明前頭是刀劍相向,無論是突厥人亦或是涼州兵,都伏在了馬背上拼命抽打馬鞭擺出將一切衝撞開的架勢!騎兵相撞,響起的永遠不是刀槍相交的金屬聲,而是馬匹被驟然撞飛,落地摔斷了脖子的嘶鳴。
一片滿是怒吼與慘叫的混戰開始,崔季明與陣後的阿史那燕羅都在默默觀望。
而崔季明看着人影的動態,這才發現阿史那燕羅的騎兵並不是一鼓作氣呈單角或雙角形刺入,而是將騎兵分撥,呈單排,一排排陸續朝涼州兵衝刺過去。
涼州的大隊騎兵,剛突破一排騎兵,便被新一排頂回去。突厥人好似一**浪潮,將涼州的大隊騎兵推阻在一個月牙形的圓弧內。然而突厥人與涼州兵的屍體卻也堆積在這圓弧內,幾乎形成了一座人馬屍體形成的半圓山坡。
“三郎!我們不能這麼看着!誰知道阿史那燕羅想做什麼!下頭的人……還有馬屍已經幾乎快壘成山了……”身邊年輕的親兵顫抖道。
崔季明搖了搖頭:“阿史那燕羅手中是不是還有部分騎兵?他的步兵還未出動,他想利用屍體來做屏障,把康迦衛的兵包餃子了。阿史那燕羅很謹慎,他也不愧是這一代突厥年輕將領中最具盛名之人。我們不能衝動。”
那親衛忍不住道:“三郎!我們是來救康將軍的!若是這樣袖手旁觀,等人死完了,我們也不必救了!”
崔季明冷笑:“能救一半人馬,或咱們與那三千兵盡數死在這裡,給你這兩個選項,你選哪個?!只因我年輕,便在陣前懷疑我的決策?你們臨出征前許下效忠服從的諾,便都是胡扯了?阿史那燕羅也不過比你大幾歲,卻是他帶兵攻下了整個隴右道,你瞧不起敵人,便是離丟命也不遠了!”
那親衛面色白了白,住了嘴。
崔季明冷靜道:“阿史那燕羅這餃子包成了,我們才能戳爛他的皮,否則咱們也是被套進去的命!”
果不其然,當康迦衛帶着剩餘騎兵從谷中衝出時,阿史那燕羅陡然拈指在脣邊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嘯,無數持盾的步兵衝上那屍體組成的山坡,將盾架作兩排,□□朝下兩排密密麻麻的橫起。當康迦衛看到眼前那被無數堆疊的馬屍而形成的“屏障”時,也是猛地一驚!
他當即決定騎兵分兩側繞開這座屏障,從兩側衝刺時,屏障兩側竄出騎兵,將康迦衛的騎兵團團圍住。一座“屏障”,身後是山谷,兩側是騎兵。
康迦衛已然無路可退。
崔季明面色卻愈發冰冷:“阿史那燕羅將漢人的陣法,配合上他們特有的殘忍,改成了這副樣子。他是將才,是賀邏鶻手中最後一張牌,若不除,他手下遲早會出一支鐵騎。”
康迦衛的騎兵被圍困的距離越來越窄,騎兵一旦沒有空間馳騁衝撞,幾乎也是廢了,背後的屏障,人或許能攀爬上去,但馬卻不可能踏的上去。
崔季明猛然擡手,她身邊親兵掏出旗子在空中橫着一揮,她身後當即響起了令人牙酸的弓弦聲,她突然呼喝了一聲,猛然起身,幾百弓士兵陡然從山坡上起身,手中弓滿弦響,無數箭矢從天而降,如雨打芭蕉,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聲,直朝突厥兵而去!
阿史那燕羅在陣後陡然擡頭,驚愕的望見了幾百人出現在了山坡之上!
他一直知道騷擾他的親兵,全部都是騎兵,對於那些馬匹根本不可能上去的坡地便沒有太過提防——
崔季明又一聲呼喝,第二箭又已上滿,幾百發箭矢再度如雨般從天而降!一直習慣平地作戰的突厥人竟一時被這爲數不多的弓箭驚到,騎兵中箭者不再少數,甚至有圍盾陣的步兵擡頭將盾擡至頭頂,來阻擋弓箭!
便是這一個動作,盾陣的形自發損了大半!
阿史那燕羅正要再度呼哨命令時,一隊騎兵從側面猛然衝出,踏起一陣砂石,目標精準毫不猶豫的向右翼刺去!
而所有的突厥人驚的是,一直以來騷擾他們的鄴人,最多不過幾十人的團伙出現,他們神經繃得太久,一時竟認定對方隱藏實力,刀劍還未迎上先退縮!
周宇甩騎兵幾乎輕易的從背部衝散右側突厥兵,心中卻愈發沉靜。
果然如崔季明所料。崔季明說此仗僅可能勝的兩點,一是近一個月騷擾帶給對方的恐慌感與壓迫感,二則是阿史那燕羅與手下這些兵之間的關係。
阿史那燕羅將大部分跟隨自己多年的精兵留在了自己的封土,只帶了極少一部分。這次的行動,八千人馬,唯有圍在他身邊的一千人馬是他帶出來的,其餘皆是賀邏鶻從各部徵收上來的兵,阿史那燕羅一面嚴苛到極點,一面又把這些兵不當人命看。
對他而言,其他各部的兵多死一點,對於他的地位反而更有益。
這些原不屬於阿史那燕羅的兵,果然也充滿了恐慌與對燕羅的不信任,周宇的隊伍猛然衝出來,對方几乎已經呆若木雞了。周宇衝入包圍,他手中的長刀鋒利異常,自下而上擡起,輕易斬開了突厥人皮甲,高聲喊道:“咿——喲!”
他身後幾乎所有的賀拔家兵跟着齊聲喝到:“咿——喲!”
那正是三州一線練兵時,訓練士兵發力的口號,這幾乎是所有涼州兵刻入腦子裡的聲音,縱然沒有康迦衛的喝令,幾乎也是所有的士兵朝着周宇的方向看去,極快的意識到發生了何事!
康迦衛率領着剩餘的騎兵,立刻轉向與周宇匯合,一隊人馬如泉涌般從右側的缺口衝出。阿史那燕羅的包圍已經破了,兩千餘大鄴將士正從缺口處奔馳而出!
他眯了眯眼睛,他正要命身邊還未動的一千餘騎兵去攔截周宇,卻忽然心中一驚!
對方便是等他在這麼做!左側的騎兵撤回已來不及,那些步兵在如今奔走的狀況下已經無用,他若是親自帶人去攔截,那些剛剛射箭的士兵必然會從身後突襲他,到時候康迦衛的騎兵再回頭,他纔是被圍住絞殺的那個!
對方任憑康迦衛的兵馬先拼殺一半,最終目的,還是衝他來的!
這些人想絞殺的是他阿史那燕羅本人!
阿史那燕羅竟然在這種情境下,逼出應變的狠毒來。
他有舍有得,心知康迦衛的餘兵奔逃出來,已經不可能再攔截,而他卻偏要知道設下此計、反覆騷擾他們之人,究竟是誰!本就需要抓部分俘虜,他心緒一定,對西側騎兵鳴金,朝剛剛那些弓箭手所在的山坡而去。
周宇回頭,看到阿史那燕羅卻是朝着反方向,往崔季明他們而去,心跳幾乎驟停,他立刻回馬就要朝崔季明方向而去,滿面狼狽的康迦衛卻策馬靠來,嘶啞着聲音吼道:“別傻!他們可以策馬逃走,你不是說三百左右的人馬麼?那是最靈活的,只要反應及時,阿史那燕羅別想着能追上他們!你去又能做什麼!還不如離開這裡,繞開此地找他們匯合!”
周宇這才心頭勉強定下,點了點頭,帶着餘兵快速離開馬鬃山。
而崔季明這邊三百人才剛剛上馬,馬匹被他們藏在一處谷內,因此耽誤了時間。正準備下一步行動時,忽然馬蹄聲陣陣逼近,崔季明頭也未轉,忽然心道不妙,高聲道:“走!”
“什麼?”
“撤——!聽不懂我的意思麼!撤!”崔季明焦急道。
她幾乎話音剛落,遮擋他們的巨大山石側邊,便出現了阿史那燕羅的身影。
賀拔家的親兵不愧是戰爭中最有效率的一支,一隊人全力催動身下馬匹,朝反向空曠的荒漠策馬而去,然而阿史那燕羅衝在最前頭的那千人隊伍,也是突厥手中的精兵!
他陡然號令,無數箭矢從身後而來!
突厥兵馬上拉弓的射程普遍要強過大鄴兵,賀拔家親兵還是策馬晚了些,包括崔季明在內幾位殿後的士兵,已經被籠罩在了流矢的範圍內!
崔季明猛然手扣在馬鞍上,半個身子朝下一側,斜掛在馬鞍上躲開幾枚箭矢,然而仍然有不長眼的箭矢朝她身後而來,崔季明已然不能移動身體避開,她微微擰身,擡起左臂抵擋!
一支羽箭穿透她小臂上的護甲,刺入骨肉。崔季明卻鬆了一口氣,不論是突厥還是大鄴,騎兵皆不用盾,手臂作爲身體上移動最快的部分,騎兵在遭遇流矢時這是最有效的阻擋方法。傷着胳膊總比傷到軀幹好,崔季明鬆了一口氣,不敢回頭瘋狂的策馬前行!
身邊也有隊伍後頭的士兵中箭,他們不知還有沒有意識,一兩人摔下馬來,剩餘人強忍痛楚緊緊抓着繮繩。
身後的阿史那燕羅卻早早注意到了崔季明。
這一隊人馬雖穿着如同雜牌軍般的亂七八糟皮甲,然而行動一致、馬匹也都是最強勁的戰馬,崔季明剛剛擡手呼喝命令,此刻又不斷催促旁人,在後側殿後,顯然是號令者。
阿史那燕羅將手中的弓拉滿,在馬匹的顛簸中對準了崔季明的方向,他帶着扳指的手指拉緊了弓弦,驟然鬆手!
崔季明猛然感覺到後頸一涼,她好似去年在播仙鎮的城牆上般,條件反射的猛然俯下身去!她躲開了這一箭,一道勁風從她頭皮擦過,卻穩穩射中了她膝下黑馬的頭顱!
崔季明這才明白,對方並不爲了射中她,而是爲了將她擊下馬!
鐵箭的尾端還在兀自顫抖,崔季明身下的黑馬奔了兩步,陡然前蹄一軟,朝下倒去!崔季明連忙就地一滾,再反應慢幾分,她指不定就被馬的力道拽着往前摔斷了脖子!
阿史那燕羅脣角帶笑,猛然加速朝滾落在地的崔季明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唉,上一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解鎖,已經修改幾次了。我真的服了晉江的效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