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貴妃該知道自己無處可逃的。
畢竟自她入當年殷邛所在的王府,到後來入宮,她就沒能離開過院落一步。
在圈禁陽光的一處小小宮室內,就足夠她隨着年年冬雪慢慢變老了。
她一是慶幸自己當年被父親送到了長安,不同於四季如春的家鄉,一個有雪的地方給她多了一種計算年齡的方法。
二則是慶幸,她早在薛菱懷孕之前,有了個孩子。這個孩子躲過了宮內連續幾年的掃蕩,如一顆小樹般在窄窄的院內茁壯生長。
兆,是喜是兇,誰人未知。他遲早要長大,邁開步子走向作爲男人能去的,她永遠也去不了的地方。萬貴妃承認,他身上承載着太多她的期望,她生怕這顆小樹有任何的歪斜,拼命的修剪枝椏。在她身高能及的範圍內,她瘋狂修剪到光禿禿,留下一塊塊醜陋的樹疤;在超過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枝椏便開始在兆的身上瘋長。
她也曾恐懼過行歸於周的存在,她也想過兆與他們爲謀,是不可能有未來。但兆比她更迫切千百倍的,想抓住這個唯一可能使他接近皇位的機會!
他甚至直言——此時受人掌控也無所謂,他要登上那個位置,只要有坐上了,一切就將由他改寫!
那蓬勃的野心來自於她填下的土壤,不顧一切的狂妄膽大源於她的過分修剪。
她承認自己從小教育過兆——世界不是留給失敗者的。
她用殷邛登基的故事反覆說——這個姓氏的輸者只有死路一條。
這不能怪她想法偏激,沒有她爭過其餘幾位姊妹,她就不能從那般貧寒的家中進入王府。沒有殷邛當年對於兄弟子嗣的屠殺,也沒有她今日入宮後穿金戴銀的日子。沒有她當年與林皇后聯手,順應太后的狠辣行事,殷邛衆多的姬妾中輪不到她做貴妃,氾濫的子嗣中也輪不到兆踏上朝堂。
只是她更恨。
她與林憐二人從在王府時便是相依,十幾年前薛菱離宮時,是她與林憐做太后的棋子的,爲何林憐爲後,她卻還是妃位——
爲何那兩個樣樣不如兆的愚鈍孩子,卻能成爲嫡子!成爲儲君!
澤的軟弱和僞善,兆沒有!
修的簡單與頑劣,兆也沒有!
她有個優秀的兒子!她的兒子不能死!更不能被隨意埋沒!
萬貴妃身體裡有股力量在嘶吼着,但她已經習慣表現出沉默,一如此刻從冰天雪地中,踏入這間悶熱的暖閣。她更相信的是,薛菱不可能知道她與行歸於周聯繫,如果知道了,她不會是這種反應。
薛菱倒是沒有讓她站着,虹姑拿來個有靠背的盤腿椅,推到萬貴妃身後。
薛菱微微偏過頭去:“不知道聖人叫萬貴妃來,可有什麼要事?畢竟前幾日聖人得到的消息,不就是來自於萬貴妃麼?”
裡頭傳來殷邛嘶啞的怒吼:“我沒有叫她來!我更不知道那消息來自誰!薛菱你是瘋了——你是瘋了!”
薛菱一副聽膩的樣子,回過頭來,看向萬貴妃:“是,自然是。你在宮內埋得如此深,不可能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遞消息給聖人。我也知道,你想讓聖人與我做對,讓聖人將此事鬧開,對兆更有好處。你便是太謹慎了,還想要利用聖人,若真是豁出去將消息散播,我說不定會輸。”
萬貴妃嘴脣微微顫抖,但她還端得住:“你如何知曉?”
薛菱雖不知殷胥何處來的消息,仍道:“你覺得你們組織嚴密,□□無縫了?消息總是會走漏的。”
萬貴妃似乎因消息是從內部透露一事,面露驚愕,她還沒來得及問,屋內卻有人在搶她的話。
殷邛:“薛菱!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我們夫妻相識也有了二十年!二十年——”
薛菱笑道:“這便是聖人不夠英明瞭。您怎麼能信隨隨便便的野道消息呢,畢竟給你下毒的人和給你遞消息的人是同一個。萬宜姝,你以爲你下毒的手段很高超麼?這一年都謹慎萬分,終於在聖人封兆去兗州之後,忍不住了麼?畢竟當年拿着同一種毒,下給宮內無數有孕女子的人,也是你啊。沒人比你更瞭解那味毒的用法了。”
殷邛的耳朵已經聽不清楚了,他漏掉了好幾個詞,拼命的在那頭問:“什麼?!什麼!”
眼前的萬貴妃瞪大了眼睛:“薛菱你——!”
她居然想把一切推倒她頭上?!
萬貴妃對聖人動手,自以爲行動隱秘,聖人又已知曉真相必定不會懷疑她。
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茬。
薛菱好似近二十年前進府時候的那個少女一樣,對着她眨了眨眼睛,在殷邛瘋狂的呼喊聲中,笑着低聲道:“我當然知道你手很乾淨,幾乎沒有留下痕跡。但就算你沒留痕跡,我也有的是辦法讓你……”
萬貴妃臉色慘白往後一軟,虹姑好似早料到她會這般,備好的椅背兜住了她癱軟的身子。
薛菱道:“這不在於誰做的,而在於誰先說。你不用想再動手了,關於你當年謀害其他皇嗣,如今妄圖毒殺聖人,其子永王勾連地方豪強妄圖叛變一事,已經要傳遍天下了。”
她說着說着,卻住了嘴,皺了皺眉頭,好似煩不勝煩般擡高聲音道:“丘歸!讓他閉嘴!”
內屋裡的狂亂叫聲立刻終止,傳來某人被布巾捂住嘴的聲音,萬貴妃想起身,驚道:“薛菱你怎麼敢這麼對他!”
薛菱笑了起來,她帶着扳指的手指放在下巴邊,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我怎麼不敢。不過是個狂妄多疑,明明無能卻認爲自己能拯救蒼生的老男人,你還真把他當什麼……聖人了?我相信你見他趴在你身上哼哧亂叫的時候,你閉上眼睛也不是因爲什麼羞澀,而是覺得不堪入目吧。”
萬貴妃身子顫抖的轉過臉去。
薛菱擡着眉毛笑起來:“別這樣麼,咱們見過同一個男人的醜態,共用過同一根玩意,該算是還有點共同話題呢。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你此時此刻一定在想,我要怎麼殺了你吧,不不,你活着比死了好使。”
林皇后坐在身邊,聽着薛菱的聲音,垂下頭去。
薛菱道:“兆算來今年不過十七,住到東宮也沒有幾年,還是跟母親感情篤深的,我若用你的性命來換他的投降該如何?畢竟我兒上位,我也不想見血。”
萬貴妃從牙縫中逼出幾個字來:“他不會的。”
薛菱笑了笑,她塗了丹蔻的手指撫過自己刺繡的裙襬,道:“是了,你的兒子與虎爲謀,他想退縮,但虎羣不會同意。他或許也會被拖着往前走,但那時候——他身邊的虎羣爲了逼迫他,將存活的生母殺死會如何?若他母親的頭顱遞到他面前,又會如何?!”
萬貴妃猛地站起來:“不會的!不會的——薛菱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明明知道的!那命令是袁太后下的,當年給你、給那些女人下毒的人,不單有我,更有林憐!林憐是跟我一起的!”
林皇后擡起頭來看她:“你不用急,你可能還被囚禁的時候,我就要先你一步赴死。這麼些年來,我時時刻刻都明白會有這一天。”
薛菱笑道:“真要現在殺你,就沒有意思了。這個過程,最有趣的莫過於先給他希望,讓他覺得能和生母團聚,然後在他滿心期待之時,將這個希望生生捏碎!”
萬貴妃幾乎是無法抑制的瘋狂顫抖起來。
她一向過分恐懼薛菱,這個女人有她所不能理解的內心,有她甚至也做不到的決斷,有兆、殷邛那些男人擁有的一切能力。對她而言,薛菱從未多看過她幾眼,卻是常年籠罩在她頭上的陰雲。
當年謀殺殷胥,如今的過分謹慎。她總是輸在對她的恐懼上。
萬貴妃幾乎是尖聲叫道:“這不可能的!兆從小就恨我!他恨我的,我不可能的——薛菱!你以爲你就能得意麼?我不知道這消息是誰告訴你的,行歸於周不可能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加入的!消息暴露,你的眼線就等着被抓住活活折磨至死吧!天要變了!要變了!”
薛菱聽到了一個詞語,這足以讓她忽略萬宜姝口中其他的話,她皺眉想要起身:“你說行歸於周?!”
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對於薛菱這種人,聽見這四個字,便能瞬間明白對方的意圖。
萬貴妃卻提裙,她年輕時的歌喉已經變得沙啞,此刻的哭喊卻仿若能劃破大興宮頭頂的夜雲:“兆!阿孃絕不會拖累你的腳步——兆!”
她說罷,毫不猶豫一頭朝暖閣內的石柱撞去!
砰的一聲響,薛菱也懵了一下。並沒有預想中那樣的震耳,那聲音就好似一把椅子倒下,或者是一個妝奩盒掉在地上,緊接着傳來窸窸窣窣的裙襬摺疊聲,是她軟倒着跪在石柱前,頭以活人不能達到的角度垂下去,高髻上插滿的金玉首飾叮叮噹噹掉落在地。
晦暗的房間內,一團血污疑似黑色,粘稠的順着光滑石柱向下流淌。
薛菱半晌才張了張嘴道:“……她選了最勇敢的死法。”
不論懸樑、抑或服毒、只需要一瞬間的勇氣,後頭再怎麼後悔掙扎也無力迴天了。而……這每一步都是死前的煎熬,她跑到最後一步,都用盡了力氣,沒有猶豫。
屋後被捂住口鼻的殷邛顯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劇烈的顫抖着,緊緊抓住了被褥。
薛菱相信他不是爲了這個女人的命運而痛苦,他只是因爲自己莫測的未來而恐慌罷了。
林皇后掩面,她沒有發出哭聲,半晌放下手道:“你當真要將她的頭顱,送去給兆麼?”
薛菱:“本就沒這個打算。我一是想逼她說出更多,二則是,她自殺,我們更好行事。她入不了皇陵,也算是解脫。”她斜着瞥了林皇后一眼,她面上沒有半點淚痕,雙眼是望見前路的平靜,薛菱似誇讚般道:“好傢伙,你如今也長出了鐵石心腸。”
虹姑與蘭姑姑叫幾個下人來拖動萬貴妃的屍體,丘歸那邊似乎給殷邛服下了什麼,要他昏迷過去。薛菱起身,展開衣袖,道:“命人起旨——”
丘歸跑來,道:“薛妃娘娘,不叫崔舍人來麼?”
薛菱瞥了她一眼:“這是皇帝內事,叫也該叫宗正寺卿。更何況如今舍人當中有幾個可信的……”
薛菱說到一半,猶豫了片刻,道:“遞封信給崔府,而後叫崔舍人進宮。不過不急,咱們起草,等崔舍人來後,親自謄撰。”
一旁虹姑磨墨,跪在矮桌便等待,薛菱走過去,她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殷邛昏迷後歪過來的半張臉,道:“十七年前,萬貴妃謀害大鄴嫡子儲君,而今聯合太醫署令劉、鄧二人,謀害聖人性命,致使聖人龍體受損……”
林皇后跪在榻上,聽着那站立的華服女子一字一句說着。
她已經頭昏腦脹,只聽到了最後幾句:“將萬氏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審同黨。貶永王兆爲庶民,永不可歸回長安!”
薛菱道:“此詔令乃聖人所言。今夜聖人召萬氏前來對峙,萬氏得知事情敗露後,自殺於宮中,聖人受驚昏厥。叫崔舍人、宗正寺卿與刁宿白速速進宮,擬定詔令。”
林皇后伏在榻邊,聽着外頭風雪的呼嘯。
修還在東宮,他怕是還在沉睡,對於今日的事情絲毫不知。
林皇后曾與他說過,要修放棄儲君之位,儘快想辦法離宮。但修這一年多以來性情大變,居然絕不同意。他說只有得到權力,才能避免阿孃受傷害,避免澤那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連着目睹澤兩次走過鬼門關,修已經覺得大鄴四處都是他的敵人了。
林皇后很難面對修的目光,她更難說出她當年做下過什麼事情,如今又計劃着什麼。
而在大興宮外不過隔三條街的崔府,崔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他披着外衣到主屋內,僅點亮的一盞燈燭邊,他看着管事遞來一封沒有名姓的信。
展開信封,崔式掃了兩眼,道:“南邦進宮去了?”
管事點頭:“進宮有一會兒了,明日沒有朝會,他怕是過一會就會回來。”
崔式道;“拿外衣來,叫人溫酒,我去正堂等他回來。”
管事垂眼道:“是宮裡出事了?”
崔式平靜道:“還能是別的麼?賀拔慶元應該已經到了長安了罷。”
管事:“該是到了,不過就算到了,他也不會回勳國公府暴露行蹤。”
崔式:“三郎呢?”
管事道:“三郎也該到了吧。”
崔式點了點頭,下人點起二房院內的燈籠,端着外衣魚貫而入,替崔式穿戴好,他沒有穿朝服,卻打扮正式,梳頭的下人替他帶上了黑色紗帽,兩鬢的發一絲不苟的納入冠內。
他皁底黑靴踏過落滿雪的院落,朝待客的正堂走去。
兩三章矮桌,旁邊的小瓷爐溫着兩瓶清酒,他等到了夜都快過去,雪又稀稀落落下起來時,才見着崔南邦的身影從外頭一圈套一圈的門洞內走進來。他就算穿上朝服,也向來表現的比旁人放蕩不羈一些,走起路來相當不平穩。
南邦走進不遠處的一道門內,見着遠處正堂內的燈火,隔着落滿雪的院子笑起來:“好好,我這從宮內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回家有熱酒備着。有媳婦也不過是這種待遇罷了。”
崔式笑着跪坐在遠處。這兩個堂兄弟年紀相仿,境遇相似,年輕時崔式是混世魔王,崔南邦拼命想冒頭學成了書呆子。人到中年,卻恰恰相反,混世魔王如今滴水不漏整潔有度,好學君子卻流連花叢散漫隨意。
崔式想了想這造化,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斟下兩杯酒。
崔南邦竟然在冬天穿屐,他隨意將兩隻鞋一甩,把官帽扔在地上,拖着腳步朝崔式走去,嗅了嗅空氣:“好傢伙,這等好酒都拿出來了。我還想着這趟進宮,要不然就在宮裡活個三四天,要不然今夜就躺着被送出宮來。我竟是站着出來的,原來有你在家中等着。”
崔式沒有說話,將酒盞往前推了推。
南邦彎腰拿起來,一飲而盡:“好酒,醉死也罷。你與薛菱倒是沒有斷了聯繫,畢竟當年聖人上位,不算沒顯露的各家,少不了你們二人協助。翕公送一位皇帝上位過,你也送過當今聖人上位——怎麼,這次你又要搭一把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沒三郎呀,下一章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