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取了東都洛陽,大鄴四分五裂。
這很有可能成爲如今在場衆人能看到的不遠將來。
薛菱道:“今日萬氏身死的消息可能就要往兗州傳了,不知道兆與……行歸於週會做何反應。妾認爲應當即刻調兵前往曹州,儘快擊潰叛軍。”
殷邛猛烈的咳嗽起來,薛菱連忙去扶他,殷邛嗓子裡發出可怕的撕裂咳聲,半晌才平復下來,道:“兗州附近軍鎮能集結多少人?”
賀拔慶元道:“每年上報朝廷的人數和實際會相差甚遠,咱們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到時候可能會是誰領兵,具體能有多少軍鎮歸於永王。咱們只能先集結部分軍隊去曹州附近,探清狀況後再決定如何行軍。”
殷邛嗬嗬的呼吸了兩聲,吃力道:“你打算從涼州調兵麼?”
賀拔慶元道:“最好是由部分中軍作爲領頭,以朔方、幽州大營的兵力爲主,調派少量河東的天兵軍、大同軍、橫野軍。如今突厥平定,賀邏鶻與行歸於周交惡後也不會聯手,調取邊關兵力更保險。畢竟河東、山東許多地方將領都是世家出身……”
殷邛坐在椅子上喘了許久,不知道是否在思索,袁太后提裙繞着地圖周邊而行,道:“我認爲此計可行。河東地區掌管大量精兵,如今河東節度是由裴敬羽掛名。裴家與永王交好,這實在太過危險,河東一地也有許多胡人混居,局勢複雜。我認爲應該即刻封賀拔公爲河東節度使,掌河東幾軍,隨時調令。”
崔季明躬身行禮,將長杆遞還薛妃,走到地圖邊緣,聽這話挑了挑眉。
按理說賀拔慶元忠心可鑑,又在此境況下臨危受命,此次討伐叛軍,主力也是賀拔慶元曾監管過的朔方、幽州兩大軍營。她認爲殷邛該把當年拿走的三軍虎符還回來,命賀拔慶元調兵纔是。
顯然袁太后則是不希望這個她當年給出去的主帥之權,再回到賀拔慶元的手裡。
河東節度使是大鄴僅存的幾大統帥多軍的官職之一,一般由長安城內的文官掛名。賀拔慶元兼任河東節度使,必然不同於裴敬羽,他肯定能有足夠的管轄權,但此次討伐,河東幾軍卻都是隻做輔助——
袁太后此時此刻,仍然不希望賀拔慶元兵權過盛。
看着一旁沉思的殷胥,與榻上不知道是否還能思考的殷邛,在這個怕是要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崔季明顯然能理解她的謹慎。
她也明白爲何薛菱要叫袁太后前來了。這個女人已經五十多歲,仍然有着政治家的敏銳,縱然她罵名在外,也有着旁人難比的狠絕,但經歷幾次宮廷動亂的她,是大興宮中最經驗豐富且堅決的守衛者。
賀拔慶元點頭:“可以。但如果南北互通,或許有我們還不知曉的勢力,我需要朝廷增援時,絕不可置之不理。”
薛菱點頭:“這是自然。賀拔公,若行歸於周是世家組成,那麼朝堂上怕是也要艱難。如今的詔令都不可走門下批駁的路子,不知道尚書省內會不會有人認這詔令。甚至很多詔令會被不停的推諉置後,也希望賀拔公能理解。”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那行歸於周如今如何決策行事?他們在朝堂上又能掌控多少位置?”
崔式道:“此事不如由我來講,朝堂上我更熟悉一些。詳細的名姓和人員我們還不能全部得知,但其中如今主導一切的,便有李家。李治平如今在行歸於周支持世家頗多,包括……”
崔季明聽着崔式語氣平靜的說來,心中也才明白爲何崔式不要她來說。
這些至關重要的信息,並不是能夠對着皇帝和盤托出的,每個人都要給自己留點後路,一旦全部說出,皇帝也覺得他們毫無用處,之後與行歸於周的爭鬥時,他們也會成爲死活無所謂的角色。
如何說話半真半假,如何表現出自己還能努力得到另一半信息,如何藏一半卻不讓人發現,是極其需要技巧的。
顯然崔季明瞞不過袁太后與薛菱這樣的人精,就需要崔式來出馬了。
崔季明垂頭站在一邊,也漸漸明白,她想要反抗行歸於周,也要時時刻刻注意身後的朝廷,兩座龐然大物之間的對抗,她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被夾死在二者之間。
薛菱聽崔式說來,越聽越驚,道:“如此多世家牽扯,朝堂上多少世家子弟,難道都要殺光麼!”
殷邛在旁邊,似乎已經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雖然他早早感覺到朝堂的桎梏,卻從來沒覺得那些人是想要顛覆大鄴。他臉都憋得通紅,不知是因爲卡痰還是憤怒,用力地拍着扶手。
殷邛:“那就殺!斬草除根!誰敢反對——就殺了!唯有這樣才能震懾他們!”
崔式:“臣只是將所知之事說出,還望聖人謹慎決策。”
殷胥謹慎道:“如今世家對於子弟的約束力不如前朝,必定有許多像崔寺卿這樣的人在。對部分人而言,與大鄴做對能得到更多利益;但也會有很多世家子弟,不論是在大鄴或是在行歸於周,實際都不會改變什麼,他們可能是被姓氏家族牽連,實際上並無反意。安撫籠絡這類人,才應該是朝堂上該做的。”
袁太后道:“正是,大鄴如今也並非政局混亂,忠奸不分,不給羣臣活路。殺能夠從行歸於週中獲益更多的頭目,安撫提拔那些本身態度中立的世家官員,纔是暫時能把控住場面的辦法。”
三日之後的大朝會,則是正式開始出手的時機。
殷邛要做的就是雷厲風行,將兆貶爲庶人的消息昭告天下,直接以支持叛軍之名,先不管顧證據,直接在朝堂上殺死一兩位朝中要員,且不走程序,直接提拔其他值得信任的官員上位。
朝堂這張棋盤既然危機四伏進退艱難,作爲棋盤外的皇帝此刻必須用可以揹負罵名與後果的決心,直接掀翻這張棋盤。
一切都不能按照往常赦令的路子走,就看殷邛有沒有這份決斷。
崔季明掃了一眼憤怒又痛苦的殷邛,心中不禁開始擔心。
屋內七人,開始兩兩三三湊在一處商議,崔季明看着袁太后與賀拔慶元商議調兵一事,薛菱與殷邛招崔式上前,殷胥也攏着手朝她走來。
殷胥站着與她有半臂之隔,小聲道:“你瞞我的就這件事。”
崔季明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還有很多呢。剛剛說了那些話,我手裡都是汗。”
殷胥往她走進了一步,偷偷伸手摸了摸她背在身後的掌心,道:“你害怕?”
崔季明握緊手指,攥住了他指尖,要他不得收回手去:“你不怕麼?他們藏着不知道多少我們不知道的後招。”
殷胥點頭:“我知道,怕也沒辦法。大不了一死,我無所謂。”
他的指甲在她掌心內蹭了蹭,崔季明道:“是,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輕鬆多了。大不了不就一條命麼。”
殷胥瞥了她一眼:“我能這麼想,你可不能。”
他好似感覺到了周邊也有人的目光掃過他們二人,殷胥小聲道:“鬆手。”
崔季明笑了笑,指甲悄悄刮蹭過他掌心,引得他手指發顫,才鬆開手來,揹着手神情不變,一臉風輕雲淡的望着落滿灰的大鄴地圖。幾個人來回走過去,已經使得地圖上頭有摺疊的皺着,好似境內一道道的山脈。
崔季明低聲道:“這話我不敢當着這麼多人面說,但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絞殺永王叛軍,我覺得行歸於周下一步的計劃就是策反長江南側的各州軍鎮。這些軍鎮怕是唯有見着兗州及其他幾州能在山東站住腳步之後,纔會各自獨立。南方藩鎮割據是遲早的事情。”
殷胥驚道:“若是各地軍鎮獨立,想要收回就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事情了。難道沒有什麼辦法麼?”
崔季明:“你別急,這只是我的猜測。”
她頓了頓道:“不過,如果這樣發展,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從大鄴立國伊始,地方就一直相當自由獨立,高祖顯宗幾十年削不動地方兵力,你想要在這段時間解決是不可能的。之前收縮府兵,實際在地方的成效可以用甚微來形容。這是大鄴早立國埋下的隱患,我們只能等他爆發。”
殷胥顯然也明白,大鄴如同歷史上每一個朝代一般,留存着無數只表面糊弄着的隱患。
他擡起臉來:“你會陪着我的吧。”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說這個,秉着公事公辦的臉,這話怎麼聽都有點像撒嬌。她失笑:“要不然我還上哪兒去啊,出家去麼?”
殷胥也覺得自己問的可笑,若崔季明有其他心思,此刻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他此刻特別想牽着她的手,然而他還沒膽大到這種地步,只得悄悄捏了捏手指。
早晚有一天,就算崔季明位及權臣,他也要在所有人面前牽着他的手。
這一場幾乎是讓人膽戰心驚的會談總有結束的時候。如同行歸於周的重大決策多是幾個人物的談話一般,在這七個人之間的會談也決定了許多許多。
殷邛已經精神萎靡了,他嘴裡冒出了一些胡話:“決策大鄴生死這幾個人當中,居然有兩個是女人,我到死還是走了父皇的老路子……”
崔季明心道:哦,不好意思是三個。
崔季明順着臺階從含元殿往外走去,殷胥則走入了大興宮內。
只不過她在走過含元殿邊的長廊時,有位聖人身邊隨侍的大黃門擦身而過,將一張紙團塞入了她手中,崔季明不明白到底是誰要給自己遞消息,一直緊緊捏在手中,緊張的心都在砰砰亂跳,等坐上了馬,纔將手藏在披風內,迅速展開。
然而狹窄的字條上只有令她虛驚一場的幾個字:明日,練武堂內見。
喂,某人用如此神秘的手段,就是爲了告訴她約會地點啊?
崔季明搖頭笑了笑,將那紙條放入袖中。
就在萬氏愧疚自殺,兆被貶爲庶人的消息傳遍長安時,妙儀正在棋院內進行棋院今年會賽的最後閉關。會賽從年前就開始持續,由於棋院內生徒衆多,圍棋比賽又有打掛一說,持續時間更久。崔妙儀已經以十二歲的年紀過關斬將,成爲會賽走到最後的四人之一。
四人中有藍先生的弟子,有在去年參加六弈的十七歲前輩。她卻萬萬沒想到會有熊裕。
她作爲翕公嫡孫女,本年紀就小,慣常被人捧成天資卓越,她卻沒有想到半路出家的熊裕竟然有比她更亮眼的才能。
崔妙儀自然不會去嫉妒,但她年歲也稍稍長了一些,稍微懂了何爲競爭,心中總有些不舒服。
一直被她當作笨蛋玩伴的人,有朝一日竟在她最得意的技藝上可能超過她,妙儀也隱隱揹負起壓力來。這也是她頭一次安安靜靜坐下來,決定要跟隨熊茂閉關。
閉關的這最後幾天,她最近總是心神不寧,這一局居然又輸在了師父手下,崔妙儀在收撿棋子的過程中,漸漸坐不住了。
對面熊茂道:“棋手重要的不只是技藝,更是如何面對常勝的惶恐,如何去避免自己受到干擾。你棋藝驚人,卻總是太容易受到外界影響。”
妙儀站起身來。她穿着鵝黃色的衣裙梳着雙環髻,她已經十二歲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披頭散髮光腳亂跑了,她面向窗外,有些喪氣道:“我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實際上,我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熊茂:“每個人都是普通人,下棋能贏過別人就覺得自己天賦異稟絕非常人的人,纔會摔得更慘。”
妙儀還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頭年紀比她還小的生徒奔跑着在長廊裡喊道:“宮裡萬娘娘死啦!萬娘娘居然給聖人下毒,自己畏罪自殺了!那個永王,貶作庶人了!”
妙儀以爲自己聽錯了,她錯愕了一下,拎着裙子便跑了出去:“你們說什麼!再說一遍!”
棋院內大小孩子都與妙儀玩的很好,他們連忙湊過去,一副要對外頭的傳言添油加醋的樣子道:“你不知道麼!永王帶着叛軍在兗州集結,他們想打仗!不過打仗也沒什麼用,他已經是庶人了,他娘給皇帝下毒,這是要誅九族的罪行!”
妙儀的腦袋瓜子反應不過來什麼叛軍,什麼打仗。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另外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兒湊過來道:“都說啦,朝廷要永王的腦袋呢!”
“不要叫永王啦,現在都是庶人了!是反賊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道,熊裕本來是來拜訪祖父的,路過時聽見這話,一眼就瞅見了裡頭呆呆愣愣,似哭非哭的崔妙儀。他小時候就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如今十三四歲,更是人高馬大,一擡手就把妙儀從人羣裡拎了出來。
他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着妙儀一臉茫然慘淡,道:“他本就心機頗深,朝野對於他的傳聞不知道有多少。你們雖然是……朋友,但你可能並不瞭解那個他。集結叛軍這種事情又不會有假,你還是切莫在這個時候與他聯繫。”
熊裕幾次見過崔妙儀偷偷翻過牆去與永王見面,永王對外似乎態度相當陰狠冷漠,對待妙儀卻好似很有耐性。他雖然在這方面不太開竅,也總感覺出來了一點不對勁。
直到一兩個月前,永王成婚,分封后即將離開長安,便來見過妙儀。
熊裕當時實在忍不住,也偷偷翻牆去聽。他以爲妙儀會因永王成婚一事難過,但她好似只擔心的是不能見面。顯然崔妙儀要比他還不開竅幾十倍。
永王拿了隨身的貔貅玉佩給她,又要她與他通信。
妙儀當時還問永王何時能夠相見。
永王的回答卻很微妙,他說的是:“很快的,或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在長安相見。你就好好在棋院裡,畢竟姓崔,外頭怎麼樣都不會影響到你的。”
如今看來,永王是認爲自己的叛軍能攻入長安了?
他和妙儀站在廊下的那一邊,妙儀滿面忐忑,擡臉道:“你說他會不會死。”
熊裕道:“這不是咱們能決定的事情。”
妙儀似乎越想越多,她轉身朝屋內走去:“不行,我要給他寫信!”
作者有話要說: 幸好點亮畫圖技能,擼了一張地圖出來。
因爲唐代的海岸線和河道都跟現在不一樣,(比如唐代連雲港、鹽城這都不靠海)所以看起來形狀有點奇怪,請諒解啦~
圖中還標註了五姓七望各自的老家,紅色的長刺線條是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