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並不在洛陽的正北方,要由西南城門進入,直着向北才能抵達。
御駕親征半年左右,回朝的架勢實在是驚人了些。西南城門外的官道,竟然是長安寬度兩倍有餘。宮中金吾衛騎白馬着金甲,在城外手持大旗列隊迎聖人還朝。
那幾萬的兵是不可能帶進洛陽城近郊的,都已經安排在了洛陽四周各個駐兵地。各軍都只帶一小隊將士,持各軍軍旗,緊隨聖人和朝廷軍進城。崔季明差點拿出自己壓箱底兒得屎黃貂兒來穿,強讓殷胥給攔住了。
崔季明沒有特別像樣的鎧甲,之前在鄆州殷胥也忘了賞。不說作爲戀人,單作爲一君,他對待她這個臣子總是疏忽很多,今兒不給賞,明兒忘了放假,後天再割了人家大半兵權,實在是過分。
只是崔季明不太有所謂,她一是含着金湯匙長大不那麼在乎錢,二也是覺得殷胥所作所爲都爲了大鄴,與她理想一致,也沒什麼意見。
他每次想來,都覺得有那麼點愧疚,也有那麼點高興。
崔季明穿着一套他託人送來的銀甲,裡頭依然是一套紅裳,頭上也是帶着銀色小冠,裹着披風騎在馬上,略慢於殷胥一步,緊隨其後。
左側還有刮乾淨了鬍子,終於好好洗把臉卻也短短一兩年內兩鬢斑白的康迦衛;有換上了鎧甲,好好把那一頭小辮子結入冠內,明明勾起笑意能迷昏別人卻黑着臉得考風;還有位置再往後些,是一身將領打扮,卻不敢擡頭死死盯着馬鬃的兆。
洛陽城雖不如長安那樣雄渾龐大,但當在兩列金吾衛的夾道之中進入城內,卻也感覺到了這座城池與長安的不同。
長安的城南幾乎都沒有什麼人家,各坊內還在種菜、養羊。而洛陽幾乎從城門進去,便是連綿的從坊牆內長出來的亭臺樓閣。一個個都是嶄新的漆色,直對皇城的這條大街上,隔着坊牆的的幾層小樓上幾乎站滿了人。
當年長安的寒門高官府邸還沒有世家的馬棚大,如今這從南到北密密麻麻的樓閣,總不可能都是世家或達官貴人建造的吧。崔季明記得阿耶信中還抱怨,崔家二房在洛陽也有房產,只是太小了,想着再去買,卻發現洛陽地比金貴,無數的達官貴人、商賈豪強都擠進洛陽城來,想買,也竟沒有一塊兒空餘的地方。
前兩年瘋掉的元望的生母王氏,崔歲山死後鄭氏自殺留下的遺孤,都要無處可去。崔南邦只得自掏俸祿,租了宅子來安頓他們。
薛太后知道此事,還笑話說崔南邦如今也算是太子詹事兼同平章事,居然還要租了房子住。她倒是想給崔家搞套府邸,卻發現看中的都是有主的,沒主的也不是能拿得出手的。如今契約在手,朝廷律例細則又把契約的合法放在前頭,只要人家不撒手,就是太后想討也討不過來。眼看着再這樣下去,事兒鬧大了她也要丟臉,只得賞了崔南邦錦緞珍寶之類,就慶幸自己沒說要送房子。
洛陽就成了這樣一個擁擠、繁華的新都,有那麼點混亂和無奈,卻也好似有無盡的機會與前程。旅店、驛站林立,酒肆、衣鋪連綿,更何況連賣剪子的、賣玩具的、賣毛刷子的和鮮花的都能獨自開店,也大概知道洛陽城中百姓的生活水平了。
崔季明腦袋不老實,四處觀望着街道。殷胥斜眼看見她鄉下人進城似的表情,心中有那麼點得意,又想呵責她注意軍威,切莫如此囂張。
他還沒轉過頭去,就見着旁邊坊市一個三層小樓上,一個少女居然膽大到敢往御前扔果子——
大鄴民風膽大潑辣,只是馬隊正在前行,那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扔給崔季明的,眼看就劃過崔季明面前,朝殷胥後背而去!
金吾衛登時拔出刀來,崔季明猛地一擡手,半空中撈住了那果子,纔剛收回手來,就聽着旁邊的弓箭手拉絃聲吱嘎響起。
倒是殷胥旁邊圍着幾個武將,就算是有暗箭,崔季明能能給一招撥開。可金吾衛也嚇出了一身冷汗,轉頭就把弓箭對準了那小樓上的少女。
那少女也嚇了一跳,不過居然沒有走,就站在上頭,似乎壓根不信朝廷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射殺她。洛陽百姓的脾性和在朝廷面前的態度,有次也可見一斑。
崔季明看着氣氛緊張,連忙吹了個哨兒,對少女眨了眨眼睛,親了一口那果子,咔嚓咬了一口。
她這一口咬下去,半條街得少女感覺是自己的心上被咬了一口,酥了半邊兒身子。
康迦衛忍不住斜眼,這小子在御前這麼嚴肅得場合,居然就坐在馬上吃果子!
幸好這些年沒人抓着屁大的事兒彈劾,否則有你受的!
他剛收回眼來,就看着無數樓臺之上的少女少婦們,居然開始瘋狂的朝這隊伍擲起了果子和帕巾。只是殷胥他們已經往前走了一段兒,這果子如雨一般,全砸在了後頭跟着的衛兵身上。隊伍裡的朝廷軍身上的鎧甲,砸碎了不知道幾個桃啊果啊之類的,但爲了臉面還巍然不動,而考風的涼州軍和魏軍都是活絡性子,居然到處撈着果子吹起哨子來。
殷胥走在前頭,真想回頭擰着崔季明的耳朵把她拎到馬前來:就知道撩!威嚴整齊的隊伍讓她這一撩,被擾成這個樣子!法不責衆,就算是隻有那少女扔了果子,洛陽也**講理,都不能直接把她抓出來關押,更何況如今整條街的人都喧鬧沸騰起來。
本來還只有女子在扔,後來坊內只要是高閣上的,不論男女老少,都開始揮着巾子帕子,除了褲腰帶,能扔的全都往下甩,又唱號子又跳舞。大鄴百姓的人來瘋,簡直就像是草原上哪頭狼一興奮嚎了一嗓子——得了,這一夜都不用消停了。
一個好好的御駕還朝,活生生搞成了一場狂歡。本來還老老實實呆在坊內得百姓,居然又跑下樓來,擠着金吾衛唱歌跳舞得。崔季明也沒料到打了勝仗,大家居然這麼高興,而一排金吾衛只能死死攔着,被人浪擠得差點站不住腳,大吉的日子也不敢動刀,只能心裡默默把崔季明罵上十幾遍。
這樣一路進宮去,宮道寬闊,幾條河水橫貫外宮。薛菱身穿朝服,牽着走路還有點搖搖擺擺的殷博,於臺階之上,和百官一同恭迎聖人還朝。
崔季明大老遠,就看見了兩側羣臣隊伍中,相當靠前的南邦,和他阿耶。
崔式着正三品紫色朝服,面上蓄了點須,顯得沒年輕時候那麼風流精明,倒是多了些穩重。他也一眼就看到了緊隨聖人的崔季明,似乎在人羣中還踮了踮腳尖,雙眼瞪大,連她的一點細節都不肯放過。
崔季明把背挺得更直了,捋了捋前頭兩縷碎髮,馬隊一直到了白玉石階下,黃門過來扶殷胥下馬,崔季明的眼睛卻一直緊緊盯着崔式。
她聽得見百官發出了細微的驚歎聲,似乎認出了她來,然而她只想在乎崔式的反應。
崔式似乎眼眶都紅了,很小心的在人羣之中微微擡了擡手。
崔季明以爲自己不想家,卻幾乎有種要管不住腳衝過去的感覺。
她雖然知道自己年紀不小、身量已高,兩輩子加起來更是年長到可恥,卻仍然希望能夠撲過去,不顧後果不顧他心疼不心疼的訴苦,想要把自己的功績都顯擺給他,要他一句誇獎。
然而此時她姓季,雖然朝堂上不少人都門兒清,但是她卻不能表露。崔式顯然也是知曉其中利害,只是放下了手,在人羣中心無旁騖的望着她。
前頭站着的崔南邦面上有些感慨,崔季明掃視過元望,他似乎也沒有料到,又驚愕又隱隱欣喜的朝崔季明微微頷首。
殷胥登上臺階去,先向包括崔南邦在內的諸位宰相道了一聲,而後向薛菱行禮,親自把殷博牽了過來。殷博兩頰圓圓的,小肉手艱難的牽着身量過高的殷胥,面上顯示出一點想要認真卻力不從心的樣子,連登臺階都困難。殷胥忍不住把他抱了起來,揉了揉他胳膊,這才繼續往上而去。
排場之下,有繁複且漫長的禮儀,崔季明畢竟是新入朝的高官,又隨聖駕入宮,不得不跟其他官員一起站在主殿之上,硬着頭皮陪着。
殷胥肯定也要做彙報總結,順便把他們幾個人拉出來遛一遛。
等到這樣一場朝會結束,即將而來的殿試、積壓半年的朝政,許多事情都要殷胥接手。而崔季明作爲武官,與獨孤臧等人騎馬退出外宮去,明明路過了崔式身邊,卻沒敢回頭。他們幾人都安頓在洛陽招待外賓的坊市內,隔着院子都能聽見旁邊波斯人在吵架。洛陽已無宵禁,坊市半夜也大門敞開,他們幾個漢子被隔壁半夜聽曲兒的阿拉伯人氣的要拔刀子衝過去,崔季明沒管,自個兒先牽了馬,頭也不回的離開坊市,一邊沿街問道兒,一邊朝陌生的崔府而去。
一路上春風吹着,到了坊內,她竟不敢走崔家正門,而是去敲了側面的角門。她這才敲了幾下子,就立刻有人拉開了門來。角門低矮,燈火昏暗,崔季明下馬躬身道:“我是——”
裡頭拿着燈籠的,居然是建康老宅的管家!
老管家不知道在這裡等了多久,顫聲道:“三郎!”
她又驚又喜:“您老人家居然來了!我以爲您還在建康呢——聽說建康宅子被燒了,什麼時候來的?是阿耶接您來的麼?”
她一串連珠似的問,那老管家伸出手來,先把她拽進門裡:“老奴是南北割裂以前,讓崔家接過來的。你先別問我了,式公要我在這兒等半天了,他說你必定不敢瞧正門,只會從角門來。快!快進來。”
老管家腿腳不太好使了,卻死死拽着崔季明的胳膊,怕是鬆了手她能跑了一樣,拉着她往內院跑,嘴上還在喊:“叫下人都起來,快去通知,三郎過來了!三郎過來了——”
一時間,內院無數燈火都陸陸續續亮起來,已經是深夜,不少下人本來就只是等着,不敢深眠,此刻都着急忙慌的起來,往後廚、庫房裡泡着準備拿東西。遇見了崔季明,各個都亮着嗓子,一躬身叫了一聲“三郎”。
崔季明心裡頭脹起來,連着“哎哎”應了好幾聲,跟着老管家跑進院內。
崔式正披着衣服,從屋裡奔出來,空院內角落上種着幾棵桃花樹,裡頭擺有兩三口鎏金的大崗用來養魚。月色之下,崔式看見崔季明,居然邁開步子,扯下外衣,攢在手裡就要往她身上抽:“你下了朝還敢裝作不認識你阿耶!你個混小子——!全家上下等了你幾個時辰!大半夜的你纔回來!”
那衣服打起來跟撓癢癢似的,崔季明還是抱着胳膊躲了幾下,哎呦叫喚,跟被打疼似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嘴上還笑着:“阿耶——別打了!剛入洛陽,我那幾個狐朋友狗非拉着我要喝酒,我……”
她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人影,簡直就像是夜裡奔跑的肉豬、投石車上扔下來的炮彈,直衝衝朝她懷裡撞來。矮了半個頭還多的小個子,人沒撲進懷裡,先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崔季明一把將這小丫頭撈了起來,抱在懷裡,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着另一個穿着淺色裙衫的少女,站在廊下,沒好氣的死死瞪着她。
她居然是最晚回家的那個——
作者有話要說: 要是舒窈也找阿耶討論談婚論嫁的事兒,崔式會不會氣到腦溢血哈哈哈。以及我老覺得崔季明額頭前面那兩縷束不進去的碎髮,就跟蟑螂須似的——
這一章開始就是新的一卷了,我還沒想好卷名,等想好了再添加。大家有啥建議也可以說~我已經江郎才盡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