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容恬靜下來.半倚在搖椅上.一動不動.
他的手顫抖地撫摸着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低聲道:“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去吧.”
她本已靜止的睫毛忽而閃了閃.仿若夢囈般呢喃着:“下一輩子......我還能見到你麼.”
他的額頭輕輕觸摸着她的額頭.柔聲道:“當然可以......只要你玩夠了.我們便一起回家看兒子去.....”
她默了默.聲音轉作澀然:“兒子......誰的兒子.”
他嘴角噙着一抹淺笑:“兒子.自然是你我的兒子......”
她的睫毛撲閃撲閃動個不休.可眼眸始終沒有重新睜開.
兩行清淚沿着她皺褶橫生的老臉淌了下來.締結在庭院上的小結界驟然破碎.鵝毛般的雪花飄然落下.
一點澄澈如水晶般的光華自她體內徐徐涌出.他雙手一攏.將光華收於掌內.
他的心抽抽作痛.這一次我強迫着自己.不靠你太近.不去驚擾你的塵世之夢.可到了後來.我還是忍不住了.想着法子來接近你.....你落在這塵世.也是孤零零一人.我怎能看着你被風吹被雨打......
我只能用你能接受的法子來呵護着你.讓你安然度過這一世.這世.你的靈臺仍舊是混沌.我只能默默守候在你的身邊.看着你在歲月中慢慢老去.可你的後一世呢.
我已在在佛祖前許下心願.希望在你的下一世能攜着你的手.回家看兒子去.....
大雪仿若暴雨.頃刻便將他全身染成雪白.他站起.將身上的積雪抖落.低低吟哦道:“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爲太平......”
他嘿嘿一笑.化作一抹優雅的青光踏着雪花消失在渺遠的天際.....
那座破敗的庵堂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中坍塌了.雪很厚.把整座庵堂連同庵堂外的二十多畝田地都掩蓋了起來.雪停後.附近的鄉民想到庵堂內還住着一位老師太.便帶了鋤頭鐵鍬.想把老師太的屍身掘出來入土爲安.可那冰雪就是怪了了.他們掘了三天.雪堆愣是沒見少.愚昧的鄉民馬上聯想到鬼神之說.心裡驚怕起來.不敢再挖掘下去.跌下鋤頭鐵鍬跑了.
六十年後的盛夏時節. 下了一場傾盤大雨.堅冰纔開始緩緩化去.待得雪融殆盡.現出一片一無所有的深褐色土地.那座有數百年曆史的庵堂.隨着冰雪的消融蕩然無存了.
那位老態龍鍾的老尼姑.還有那個一直租種庵堂田地耕種的外鄉人.也隨着這場暴雪的消融.無影無蹤去了.
衆人嘖嘖稱奇.紛紛奔走相告.以訛傳訛數十年後.遂將此事載入縣誌中的“詭異趣談”系列中.供後人摸索鑽研去了.
***
她感覺靈魂出了竅.飄飄蕩蕩地在迷霧中游晃着.腦海中的思緒猶如身邊的白霧.朦朦朧朧.沒有大喜.亦沒有大悲.
她就這樣.在迷霧中悠閒遊戲着.這兒看看.哪兒瞅瞅.玩得不亦樂乎.
偶爾.她會俯瞰着腳下那片煩囂的大地.心裡思量着什麼時候再到下面走一遭.她有點抱怨自己的健忘.這來來回回地.我到底往下面走過幾趟了.
忘了......全忘記了.經歷過什麼.遇過什麼人.自己化身爲林木.禽鳥.走獸.游魚......還是轉身爲癡男怨女.通通忘了......
她無聊地坐在雲端.垂眸看着手腕上的一點青翠.她很喜歡這顆晶瑩剔透的痣兒.每當心無端煩躁起來時.她便會坐下來.靜靜看着手腕上的青色印記.
晃晃悠悠間.她聽到有人在吹笛.笛聲很歡快明朗.原本晦暗的迷霧瞬間染上了迷離的彩色.她摟着一縷條狀的雲.一邊欣賞着眼前幻變的霧靄.一邊細細品味着這闕洋溢着明媚春光的天籟.混沌的心智隨着笛聲的牽引漸漸清晰起來.笛聲在身邊縈繞不去.她四處張望尋找着吹笛之人.
眼前迷霧散去.她看到了一個青衣男子揹着她坐在雲端上專心吹着一管碧玉通透的長笛.那孤孤單單的背影倒映在遼闊的蒼穹內.看似很寂寞.很淒涼.
笛聲忽而一轉.換做纏纏綿綿.你儂我儂.她的臉無端火燙起來.心撲哧撲哧跳得歡快.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想要偷窺一下能吹出這闕天籟之音的男子的相貌.
笛聲耍了個花腔.徐徐停了下來.那人回過頭對她粲然一笑.柔聲道:“你回來了.”
她全身仿似被電流擊中.雙手攀着身邊的雲團.呆呆望着她.
只見那人一臉溫暖的笑容.就如一股春風滑過她的心頭.像太陽一樣讓她感到輕鬆愉快.淡青的長袍穿在他身上.頂上墨發用一枚式樣奇古的髮簪挽起.有部分則直垂而下.散落在肩膀處.
衣和發飄飄逸逸.襯着懸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他的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眼睛裡閃動着琉璃般剔透的光芒.容貌如畫.漂亮得根本就不似真人. 他只是隨便穿一件普通的青色袍子.可這種容貌.這種風儀.根本就已經超越了一切人類的美麗.
他一撩衣袍.向她走來.那疾如流星的步伐昭示着他內心的狂喜和迫不可待.
“你回來了.”
她癡癡地看着他向她跑來.沒有迎上去也沒有跑開.他是誰呢.這麼俊美.這麼飄逸.莫非我遇上了神仙.
他離她越來越近了.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躍動在他深邃如海的眼眸內那股殷殷的灼熱.
“你......是何方神仙.”
他腳步不停.眸內笑意深深:“傻丫頭.我是你夫君啊......來.我們一起回宮去.”
夫君.夫君是什麼.
她還來不及驚喜.雲團驟然裂開.她尖叫一聲.打着筋斗往腳下那片茫茫的雲霧中墜去.電光火石之間.她似乎感覺那人的手拉扯了她一下.可下墜的勢頭實在太猛.她的指端只能感受了一下他掌心的溫度後.便不可救藥地往下直掉下去.
她在一條黑暗狹窄的通道內骨碌碌滾動着.有好幾次她用力攀着身邊的巖壁.想要緩住身子.好再爬上雲端去.多看一眼那個俊美難言的神仙.可自由落體的慣性好大.她根本無法止住跌勢.
她砰的一聲撞在一層柔韌的薄膜上.緊接着嗤地一聲.她撞破了薄膜.直衝了出去.
身邊聲音嘈雜.有人將驚惶未定的她抱起.她急了.大聲叫道:“你是誰.放開我.”
接着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咿咿呀呀.呀呀咿咿......
這是......這就是傳說中的投胎轉世.可爲何挑在神仙向我走來那一刻來投胎.我本來想覲見神仙.好向他學些法術.讓自己也當神仙去的.
嗚嗚......嗚嗚......我不要.
滿懷悲憤的她忽而聽到了一聲驚叫.周圍的人慌亂地走動着.嘴裡說着她聽不懂的鳥語.她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起來.有人將她浸入一盆暖水中.她止住了哭聲.好奇地左右張望着.
“是個幺姑娘......”
“夫人......夫人流了很多血.快請大夫......大夫.”
***
七天後.她正躺在柔軟舒適的搖籃內安靜甜睡着.一個穿着寶藍員外服飾的中年男子帶着兩個小男孩來到她的搖籃前.
父子三人臉上的悲慟之色尚未完全褪去.他們駐足在搖籃旁細細端詳了她一會兒.那個七八歲年紀的大男孩問道:“爹爹.妹子叫什麼名字.”
中年男子臉容蕭索.可看到女兒臉容那一霎.黯淡的眼眸還是亮堂起來了-----好一個水晶般精緻的小女孩兒.雖是閉着眼眸在睡覺.可那完美如描畫的五官輪廓.卻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是一個絕頂的美人胚子.
中年男子的眸內浮上一層淚光.如果妻子不是在產下女兒後大出血離去.我們一家五口.那日子是如何的美滿幸福.
男孩拉扯着木然而立的父親的袍袖.又低聲問了一遍:“爹爹.妹子叫什麼名字.”
男子重重嘆了口氣.俯身用指腹輕輕摩挲着女兒柔嫩雪白的臉頰.孩子在睡夢中受到驚擾.不滿地咿呀了兩聲.
他站起.吩咐了站在旁邊的奶孃丫鬟幾句.攜着兩個兒子出了房門.
兩個男孩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着妹子.妹子長得真可愛.就這安安靜靜地躺在搖籃裡睡着.都讓他們的心柔軟成一團棉絮.恨不得馬上將她抱起來.好好逗弄一番.
“爹爹.妹子叫什麼名字好呢.”
男子揉捏着眉心沉吟片刻.才道:“妹子是最小的.末兒......女孩兒就叫媚兒吧.”
從此.中州富豪洛亭賢家裡就添了一個小千金洛媚兒.這小千金剛剛出生.母親便沒了.洛員外憐惜女兒沒有孃親疼愛.對這幺女便格外憐惜.萬般寵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