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數日,郭鵬的隊伍終於走出秦嶺山道,抵達了漢中郡。
一路走來,這秦嶺山路還是較爲艱難的,但是較之從前的千難萬險已經有了極大的改觀,數萬人的性命丟在這裡並非毫無意義。
能夠最大限度拓寬秦嶺山路,並且保證通行,減少塌方泥石流等自然災害帶來的對山路的阻礙,這就是蜀道工程局最大的存在意義。
郭鵬當初投入到蜀道工程中的經費數量的總數至今爲止也僅次於大運河的投資數量,是魏帝國燒錢大工程排名第二。
這一切來之不易。
好在他們已經走出了秦嶺,進入了相對平坦的漢中盆地,見到了人類聚落和城池。
這是郭鵬第二次來到漢中,上一次還是他帶兵打仗的時代,走子午谷山路來到了漢中。
當時一路千難萬險,一萬八千人的軍隊南下幾乎拖垮了當時的雍州後勤人員——不是窮,而是路況太差,物資投放效率太低。
當時軍隊剛出發的時候還好,越深入秦嶺,物資投放效率就越低,快抵達漢中的時候,一百斤糧食送到軍隊手裡只剩下七成。
而現在,他們這支相對龐大一點的隊伍自己就能攜帶物資維持供給。
道路聯通之後,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整個西川地區已經徹底的被盤活了。
對於這樣的一切,郭鵬還是很高興的。
他重走了一遍當年攻克漢中時走過的路,並且抽時間會見了現任漢中太守鄧芝。
這個當年幫助龐羲跑腿,跑到長安來請郭鵬去漢中的小年輕,現在也成爲了一郡太守,兩千石官員,主管着漢中這個交通樞紐之地,並且藉機發展漢中的商業。
依靠往返雍州益州兩地的商旅,漢中的商業發展的較爲健康、安全,根基不怎麼依靠外貿,依靠的是內部的政治局勢。
只要魏帝國的政治局勢穩定,漢中郡就能持續發展起來,依託着魏帝國蒸蒸日上的國勢,漢中郡就怎麼也不會衰頹。
所以郭鵬此時此刻看到的漢中郡和當初來到這裡的時候被打成一片白地的漢中全然不同了。
鄧芝指引着突然來到漢中的郭鵬參觀了南鄭縣周邊的屯田農莊。
“當初漢中郡被戰火影響,十分破敗,人口極少,且最初,漢中是作爲軍事後勤基地而存在的,所以主要就是屯田,當時就是以南鄭爲中心發展的屯田。
除卻南鄭到陽平關這一帶,漢中其餘地區的農戶都是益州平定之後,從關東之地和蜀中遷移來的,朝廷把他們打亂重編,散佈在適合耕種的地方建設新的村莊。
然後以此爲基礎編制鄉、縣,漢中郡纔在這個基礎上變回正常的郡,逐漸發展到了今天這個樣子,南鄭這一帶人口最多,村莊最密集,後來臣就任郡守之後,還把這裡的一部分民衆遷移到了人少地多的地方。”
郭鵬緩緩點頭,慢慢踱步,走在鄉間小路之上。
鄉間小路雖然一樣是土路,但是明顯也是夯實過的,不是那種天然形成的土路。
那種人走出來的路下雨天泥濘不堪,晴天塵土飛揚,一陣大風吹過來掀起陣陣塵土,能叫你十米之外人畜不分,五米之外雌雄同體。
而夯實過的土路則有了基礎的路的功能。
能走人,走牛馬,能過小推車,不會因爲下雨或者颳風就釀成搞笑劇目。
城池之間有大量通行需求的大路是要更加專業的築路隊伍用更專業的手法夯實地基,再用專門複合材料築路的,工序十分繁瑣。
而這種鄉間小路就沒有如此大的通行需求,簡單的夯實土路就能滿足日常需求。
從這一點就能看出漢中地方官府沒有尸位素餐,而是真正把朝廷的要求落實到村莊之內的。
郭鵬前往抵達雍州和涼州的部分縣鄉,會發現一些村莊沒有夯實土路,還是那種泥濘不堪的爛路,非常典型的官員瀆職。
漢中郡則沒有。
擡眼望去,四周除了成熟的耕地之外,還有坐落在耕地周邊錯落有致的農家小屋,雖然一樣低矮,卻並不顯得破敗,裝飾簡單,卻並不顯得困頓不堪。
郭鵬記憶中,四十多年前譙縣的鄉野小路周邊能看到的景象並非如此。
更早的事情他記不清了,至今他能想起的最早的記憶是六歲的時候,郭單曾經爲了做形象工程迎接國相檢查而帶着他一起下鄉搞操作。
於是讓他親眼見到了那個時代最真實的農村。
那時,他入目所見的是那些破敗的幾乎風一吹就能倒下的茅草屋,還有簡單的茅草裝點的破門,關起來和沒關起來區別不大。
打開門,屋子裡黑黢黢的,沒有光線,農家屋子普遍採光不好,當然他們也根本不懂什麼採光,不懂什麼坐北朝南的建築藝術。
建築藝術屬於權貴,不屬於農民。
破敗茅草屋的門口站着衣衫襤褸或者壓根兒沒有褲子只用破布裹一下的男性農家人。
男人沒有衣服,光着膀子好歹還能站在外頭,女人們更慘,乾脆因爲沒有衣服或者沒有褲子,只能呆在黑黢黢的家裡不敢出來。
那年頭能在外頭走路的農家女人都算是稍微有一點點家底的中農家庭。
也只有中農以上的農戶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有點小錢能進城扯一段布給自己做一件衣裳或者一條褲子,算是過新年了。
真正赤貧的農家全家上下能湊齊一套外出的行頭都很不容易。
一件衣服或者一條褲子全家人輪流穿,還要緊着家裡的壯勞力穿,女人則儘量不穿,不露面,活的還不如一隻老鼠——老鼠還敢過街呢。
家裡要是有女孩子,那更是整天整天的呆在家裡不讓出來,一年到頭也不知道能穿上衣服出門幾次。
郭鵬下鄉的時候,有車架隨行,那些沒衣服穿不能出門的孩子就趴在窗戶口露出一個頭,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衣着光鮮的他。
那眼神郭鵬至今爲止都忘不掉,每每想起,都覺得心中刺痛。
就算是能穿衣服在外面走着的人,大部分也是眼神呆滯的。
看着穿着厚實且相對華麗的衣服的他,還有他所乘坐的車架,眼裡是一種想要羨慕卻又不敢羨慕的複雜情感。
他們往往遠遠地看幾眼,等車架近了,便做賊似的慢慢把頭低下,裝作沒有看到的樣子,等車駕過去了纔敢偏過頭繼續看幾眼車架,然後小聲的交談幾句,頭仍是低着的,腰背彷彿永遠也挺不直。
農人們連正大光明的看他幾眼都不敢,生怕惹了車架上的他不開心,從而賞他們幾鞭子。
郭鵬記憶裡那時的農家人都是面容憔悴、醜陋,且有菜色的,皮膚呈現一種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黃黑色,二十多歲活的和四五十歲似的。
他們大多數身型低矮,腰背佝僂,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一張皮包着一堆骨頭,強行撐起來一個人樣子。
因爲過於瘦弱,臉上沒肉,眼睛反倒顯得很大,一個個大頭大眼,冷不丁一眼望過去還有點滲人。
而他因爲營養充足,十二歲離家的時候就比一些成年農家男子更高更壯實,後來更是成長爲身長八尺的戰場悍將,身體素質放到現代都能碾壓大部分正常人。
不客氣的說,他六歲的這一次下鄉給了他巨大的心理衝擊,讓他第一次意識到東漢末年羣雄爭霸的風雲激盪之下,掩藏着怎樣的慘絕人寰。
這是書裡沒寫過的,也是電視劇、電影和電腦遊戲裡不曾體現出來的。
三國羣雄的浪漫濾鏡從此在他眼中褪去,一個冰冷嚴酷的世界逐漸成型。
造反的種子在那時紮根於心底,等待時機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於是四十年以後,他換了人間。
人間換過一遍之後,他這一路走來,便幾乎沒有再見到那樣的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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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道在他沒能看到的地方是否還有這樣的情況存在,但是至少,不再是入目所見都是那樣的情況了。
漢末的時候,除了他以外,所有身邊人都覺得農人們的貧窮和悽慘是理所應當的,甚至覺得他們還可以更慘一點。
偶爾出現一兩個稍微富裕一些的村子,甚至能變成地方官員的偉大政績,沒有也無所謂。
而現在不是了,現在再有這樣的情況出現,當地官員是要掉腦袋的。
這說明他多年奮戰並非毫無意義,底層民衆的生活得到了肉眼可見的改善。
至少他現在所看到的漢中農人們都是爽朗的農家漢子,脫掉衣服身上好歹能看這些肉,而不是一張皮包着骨頭,臉上也不是那般的呆滯,神情生動了許多。
農家院子裡能見着穿着一身得體衣裳端着盆子餵雞餵鴨的農婦,走來走去相當忙碌。
農婦身邊還能見着滿地亂跑的小孩子,身上也穿着雖然陳舊卻並不骯髒的小衣服——嗯,一看就是大人穿剩下的衣服裁剪一下改的。
至少有的穿。
男孩子女孩子都一樣,有的穿,不用一家人輪流穿一件衣服。
農家小屋的窗口處再也沒有看到那種能刺痛他的眼神。
遠遠望過去,他能見着村莊中屋子的煙囪裡冒着炊煙,鄉野小路上飄蕩着糧食的香氣,還能聽到狗叫聲。
很有活力的村莊啊。
於是郭鵬的臉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