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州東嶽山,地接隴右,錦繡天成。山上寺廟林立,乃塞外第一名山。因此名“東嶽”,號稱小泰山。自古爲佛道兩教聖地。歷朝歷代,不乏聖僧仙道。
這年初夏的黃昏,夕陽倚在山頭,搖搖欲墜。霞光輝映之中,不時掠過幾只疾飛的燕子。
東嶽山蘭光寺沉浸在柔暖的餘暉之中。
蘭光寺始建於北魏時期,雖久經滄桑,然而雕樑畫壁,仍不失古樸莊嚴。大雄寶殿內供奉着釋迦牟尼佛祖金身。左右四間禪房,後面是四間廂房和一間廚房。
王明元,今年六十二歲,原是楊郎村奶牛廠廠長,自從在六盤山吃了敗仗,老婆便和他離了婚,隨後又被兒子趕出家門,只得帶着他的父皇——天狼星豬族(也稱魔族)米粒天皇老豬精四處乞討。前年流落到原州城,被老尼姑招贅在蘭光寺裡。託名和尚,其實半句經文也不會念。每天只負責做飯,間或打掃殿宇。偶爾逢着白事,也去裝作和尚念兩天經,混吃兩頓葷腥。
此時王明元正在廚房裡汆散飯(黃米粥,裡面放些土豆塊)。不巧這幾天廚房煙囪堵住了,滿房濃煙抖亂,直嗆得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和着由沖天觀傳來的聲聲暮鍾。
沖天觀距蘭光寺不上二里,觀主姓張,本是北山村一位農家子弟,後來在此出家,是位得道的散仙。
張道士教着兩個徒弟,一個叫寶瓶,一個叫寶爐。
張道士除了教徒弟些太乙道術,每日飲酒作歌,行蹤不停。
兩個徒弟每到早晨、中午、下午做好飯菜,就把觀裡的鐘敲個三五十下,意思是說:師父,快回家吧!要吃飯了!
夕陽西下,蘭光寺老尼姑吮着指頭,望着大雄寶殿的匾額直流口水。
這匾額後面,不知什麼時候築了一個燕巢。兩隻燕子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像是孵卵的樣子。
老尼姑今年七十八歲,一副黃而皺的麪皮,上面點綴着幾十顆大黑麻子。因爲齒髮皆落,人稱無牙師太。
老尼姑正垂涎咬舌的時候,王明元從大殿後面鑽出來,身上散發出煙熏火燎的味道;被煙燻得黢黑的臉堆滿笑意。
“娘子,飯做好了,快請用膳吧!”
老尼姑望了王明元一眼,指着燕窩道:“明元,把鳥蛋給哀家弄下來燒個蛋花湯!這幾天哀家饞得狠了,光今天就咬了四五回舌頭。幸虧這牙下崗的早,不然舌根怕也咬掉了。”
“娘子,鳥蛋有什麼吃的。且再忍耐幾天,等孵了小鳥出來,給身上塗些清油,不出半個月,長成肥嘟嘟的肉球,給你炸了下酒。”
王明元拉着老尼姑,半哄半勸,往廚房走。
老尼姑近來對王明元頗不滿意,眼含春怒,似怒還嗔。
“虧你七尺長一個漢子,也不知道出去找些錢來。成天在家裡呆着,經也不會念,就知道汆兩頓散飯。幸而哀家是個積年唸經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然人都要吃幾個了!”
老尼姑絮絮叨叨,一臉的不高興。
王明元連忙賠不是。
“到底是我的不是。去年還碰着了兩三個道場,吃了幾頓肥羊肉。今年卻黴催了!山下十幾個莊子,一個人也不死。我也是乾着急,有勁沒地方使去。明天我再去遠處的莊子撞去,若然撞上了,也好帶你吃肉。”
“你也別說這些沒長遠的話。當初要是把老豬精宰了,咱倆也不至於這麼困頓。”
老尼姑一個勁地埋怨王明元。
“看你說的!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父皇到底是個有道行的魔王,放到這山上,不幾年必然要復國的。到時我還當皇太子,你當太子妃。想要什麼沒有?”
老尼姑聽了,轉怒回喜,樂得直冒鼻涕泡。
王明元抹了抹桌子,擺上兩碗洋芋黃米汆的散飯。又給老尼姑端來一馬勺涼水。
老尼姑一口散飯,一口涼水,皺着眉頭,咽藥似得揚着脖子吃了。
吃罷飯,王明元收了碗筷,剛要刷洗。就聽見外面有人喊門。
王明元急急忙忙迎了出去,感覺左眼皮直跳。
心裡尋思:“莫不是有什麼好事?”
出了寺門,只見來人四十多歲、梳着背頭。
這人王明元認識,正是東郊村村支書王友德。
王支書身上穿着一件半舊的深藍色西服,襯衣上斑斑點點油了好幾坨。腳上一雙黑舊皮涼鞋,透着濃濃的腳汗味。
“哎呀,王書記。快進來坐着。娘子,沏一壺好茶,拌兩個涼菜,王書記來了。”
王明元一邊假意讓王支書進來,一面假裝指揮老尼姑。
老尼姑見多了王明元這一套,坐在廂房門臺上壓根就沒起來。
只扯着脖子哼哼:“書記來了啊,我燉了雞肉,等會兒你們喝兩杯。”
王支書赧然一笑。
“不勞煩了,我是有事纔過來了。”
聽說王支書找他有事,王明元不覺內心一陣狂喜。
“什麼事?你快說給我聽。”
王支書半晌才說道:“這事說起來,有點話長了。”
“不怕的,我就愛聽話長的,你快說說。”
王明元急得直撓腦門子。
“我嫂子表姐夫家的閨女,女婿是徐河李家的。”
王明元咂了砸嘴。
“好地方呢!”
“去年女婿不知道怎麼,得了羊癲瘋。”
“唉!”王明元揉了揉乾澀的眼睛。
“我疑心這病是打根上就得了的!”
王支書放低了聲音說
“就是啊!半路上得這病的也少啊!”
王明元翻着白眼仁附和。
“可不是嘛!看了多少醫院,都說治不好!去年不知道誰給介紹了一位江湖郎中,吃了幾服藥就好了。”
“太好了!”
“病好了,兩口子卻過不到一起了。三天兩頭,打打鬧鬧的。”
“這怎麼行呢!”
“誰說不是呢?這閨女本來就性子倔。尋死覓活的,誰也勸不住。”
王支書嘆口氣。
“這閨女有點犟啊!”
“也是她命裡氣運不足,女婿上個月剛升了職,昨晚兩口子吵的架,今早上閨女就上吊死了。”
王支書擦了擦眼淚。
“真的死了?”
王明元兩眼睜得老大。
“可不死了嗎!一大清早,頭拴在房樑上,舌頭長長地吐着,身子都硬了。孃家人哭着鬧着不肯罷休呢!”
“人死爲大!裝棺入殮纔是要緊事。這樣吵吵鬧鬧,對閨女也不好。”
“誰說不是呢。女婿也是這麼說的,早上叫了警察來,把孃家人都哄走了。驗了屍身,託人請來好幾個陰陽先生,就是沒人敢裝棺入殮。”
“怕擔官司?”
王明元瞪着眼睛問。
“這倒不是!這閨女上吊的時候,穿了一身紅袍子。陰陽先生說,這是要變厲鬼的,因此沒人敢埋。後來聽人說東嶽山沖天觀張道士是個有道行高人,所以託我來請。我下午接的電話,一路跑過來,誰知道張道士出門了。”
“嗐!”王明元急得直跺腳。
“你請他幹嘛呀!咱這十里八村,哪個人死了不得找我!西遊記你是知道的,佛法比道術不知道強着多少倍呢!我是正經的和尚,佛法精深。我這尼姑又是自小就剃度得道的比丘尼。你請我們兩個去,保管平安無事。”
王支書笑了笑。
“我也曾想過請你,恐怕你辦事不地道。你去年辦得那些事情,我也有所耳聞。這女婿現升了職,以後保不住還要高升。這事情,由不得你半點胡來!”
王明元急忙給王支書鞠躬作揖。
“只求書記成全,到了那裡,一定小心謹慎,絕對不給書記丟臉就是了。”
老尼姑聽見辦喪事,也跑了過來,磕頭作揖,阿彌陀佛不知唸了多少遍。
王支書答應了,便催王明元和老尼姑收拾行李。
王明元一蹦一跳跑回廂房。急匆匆洗了一把臉,對着鏡子擦了又擦,挖盡鼻屎顆。看了看腿上穿的藍褲子,又把箱底的紅褲子拿出來。擺弄了半天,不知道該穿哪一件。
這時,老尼姑穿了一件大紅的旗袍邁步進來,頭上彆着幾支黃花,臉上厚厚地塗着脂粉,影影綽綽現出幾顆俏皮的大麻子。嘴抹得血紅,額頭上腫着一個鮮紅的腫塊。
“哎呀,娘子!你這是怎麼搞得?”
王明元不禁一陣心疼。
老尼姑扭着身子道:“剛纔哀家去摘花,摔了一個狗吃屎!”
王明元撅着臭嘴,在額頭腫包上親了一口。便把紅褲子拿起來問老尼姑。
“娘子,你說我穿紅褲子好看呢還是穿藍褲子好看?”
“不穿褲子最好看。”
老尼姑格格一笑,扭着屁股去了。
王明元心想:“還是穿正式些比較好吧!也顯得體面些。”
想罷,脫了藍褲子,換上紅褲子。
剛要出門,轉而又想:“不知道他家裡有沒有蒲團,可別像去年在黃鐸堡念一回經,把個藍褲子膝蓋磨白了,整整心疼了半年呢。”想畢,又把藍褲子拿出來穿了。
老尼姑早等不及了,一個勁地催促。王明元火急火燎撒了一泡尿,胡亂收拾幾樣東西包着,挽了老尼姑跟着王支書下山去了。
三個人走到東嶽山門樓,正碰上張道士喝酒回來。
王明元迎面招呼一聲,扶着老尼姑擦肩而過。
就聽張道士在後面唱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生來死往,人亡鬼猖。善惡分判,果報不爽。••••••。”
王支書見張道士三十來歲年紀,喝得醉醺醺的,亂亂蓬蓬的頭髮,髒兮兮地道袍。樣子不像有道行的高人。也不打招呼,低頭過去了。
耳邊依稀傳來張道士的聲音:“明元老兒,裝模作樣。羊腿一條,與爺奉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