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1

4 婚禮1

婚禮1皇太極下的聘禮差不多在我們回到科爾沁時的同一時間內送至,莽古思與寨桑大概早就聽吳克善提過這事,又或許吳克善之所以敢把我領回家,早得了長輩們的首肯。

因爲我現在的身份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所以在名義上便是寨桑側福晉的女兒。寨桑側福晉與我本就相熟,原就對我頗有好感,我再花點心思投其所好的拍拍馬屁,這個額娘倒也很容易的就認下了。

莽古思年邁,族中事宜早就交給寨桑打理,對於這個名義上的阿瑪,說心理話我有些懼怕他,他比吳克善難捉摸得多。好在大家彼此相處的時間不會長,我只要熬個十天半月的,也就回盛京見皇太極了。

我心裡高興,對這些煩心事也就不再多放在心上,只專心的等着做皇太極的新娘。

十月初,送親隊伍終於在吳克善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的從科爾沁啓行。

這是我人生裡唯一一次覺得充滿甜蜜期盼的旅程!

送親隊抵達盛京的時候是十月十五,不用吳克善吩咐,盛京那邊早有人出城相迎,在城外安排好下處。天剛擦黑,丫頭婆子們便進房來替我梳妝,我瞪着炕桌上紅豔豔的大紅嫁衣,有種恍惚做夢的飄飄然。

隨着時間一點點的往後推移,我的心跳慢慢加快,於是着急的催她們手腳再快些,沒想竟惹得她們一片嗤笑。

“格格真是等不及要見新姑爺了!”

我厚着臉皮任她們的取笑,含糊的說:“是啊,等太久了……”換來的自然又是一片笑聲。

“下雪了!”門簾子掀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外頭下大雪了!”

我不禁一愣。

“好事啊!這是吉瑞之兆,再沒比這更好的事了。老天爺也來祝賀我們格格新婚大喜呢。”

我點點頭,不覺笑了:“我喜歡雪……”如果在現代,是否應該穿上潔白的婚紗呢,只是不知道皇太極穿上西裝會是什麼樣子。

雪下得極大,到得午夜時分,地上已是厚厚的積了一層,送親隊終於開始行動起來。穿戴妥當,換上大紅嫁衣的我,頭上頂了大紅喜帕,由喜娘扶着顫巍巍的上了馬車。

車輪在雪地上碾過,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我依稀聽得城門打開,車隊進入了盛京。深夜似乎格外的寧靜,我輕輕噓了口氣,突然一陣整齊劃一的蹄聲打破了這份寧靜,街上亂哄哄的響起陣陣歡笑聲。

“格格!”喜娘在窗外低聲叮囑,“姑爺家派人來接您啦!”

車簾子打開,我感覺有人靠近,然後一雙胳膊把我從車裡抱了出去。我嗅了嗅鼻子,這人身上有股菸草味,原來是我的“哥哥”吳克善。

他抱着我走了十來步,停下,沉聲說:“我把妹妹送來了!”

對面有人應了聲,黑暗中感覺自己從一雙臂彎中被移交到了另外一雙強壯的臂彎裡。這是誰?是皇太極來接我了嗎?

“你放心……”聲音低醇如酒。

我猛地一顫,怎麼是他?怎麼居然是他?

“有勞大貝勒多費心了!”

代善輕柔的一笑:“應當的。”說完,抱着我穩穩的轉了個身。

我耳朵邊上嗡嗡直響,像是蓋頭裡鑽進來無數蜜蜂。真的是代善……真想不到居然會是代善來迎親!

迷迷糊糊間也搞不清是什麼時候代善把我放下的,等我回過神時已經坐進了一頂暖轎內。轎子晃晃悠悠的繼續走了半個小時,這才停住。

“咯”地聲轎子被放到地上,我覺得腳凍得有些麻,微微跺了兩下,窗外喜娘的聲音立即傳來:“格格莫要急啊。這是規矩……咱們已經到宮門前了,姑爺家要扳扳新娘子在家時的格格脾氣,自然不會那麼快來應門的……”

“噝……”我呲牙吸氣,這算什麼破規矩?在現代可只見有新娘不開房門,伴娘隔門索要紅包,急死新郎加伴郎的規矩。這滿人怎麼那麼麻煩?扳脾氣,其實說白了就是給女方使下馬威吧?

我有些不滿的噘起了嘴。

“嘎吱——”厚重的門板開啓聲,一片着急的喊聲一連迭的傳出:“快!快!快進去!”

“怎麼回事?”喜娘迷糊的嘀咕,“這憋性兒不是得憋上一會兒的麼?”

“憋什麼呀!”有太監的聲音尖銳的響起,“我的姑嬤嬤,大汗在裡頭聽說新娘子在門口憋性兒,差點兒龍顏大怒,下旨說若是凍壞了汗妃,就要了咱們的腦袋。”

“可是……不憋性……”喜娘張口結舌。

“還憋個什麼勁呀,大汗說了,這位新娶的汗妃,誰敢給她憋性兒,就是給大汗使性兒……”

我噗哧一笑,若非要保持住該有的端莊儀態,我早在轎內笑翻了。

轎子被平平穩穩的擡進了大門,先還聽喜娘咋咋呼呼的小聲驚叫,到後來竟是再沒聽到她半點聲音。轎子走了一陣,忽然有些傾斜顛簸,我略略扒住轎身,心裡已有了答案——這估摸着已經到了翔鳳樓前了,轎伕們正擡轎上階梯呢。

想到這個翔鳳樓,心中不禁又是一陣甜蜜的悸動。

臨分別前,皇太極曾對我說,爲不忘雌雉之恩,特下諭旨把皇宮最高建築,後宮門庭的三重門樓命名爲“翔鳳樓”!並且還玩笑說,要把那隻雌雉供養在樓內,不容他人褻玩宰殺。

穿過翔鳳樓,便聽得絲竹之聲喜氣洋洋的鬧騰起來。我越發的緊張,雖然心裡唸了一百遍皇太極的名字,可手心裡仍是茲茲的往外冒汗。

鼻子裡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煙燻味,我皺鼻屏息,差點控制不住鼻頭髮癢打噴嚏。

“新娘下轎——”

心裡一個咯噔。來了!我馬上就能見到皇太極了!不由一陣興奮,摸瞎似的抓着喜娘冰冷的手腕,一步步的往轎外挪。

轎簾完全敞開了,我從蓋頭底下能清晰的看到一片暈黃明亮的火光,轎外空地上的積雪已經掃盡,連着轎身鋪着一幅明黃色的御用地毯。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踩上那幅黃毯。

“咻——”破空之聲撲面傳來,我神經線猝然繃緊,下意識的就想往外頭衝,卻沒想胳膊被喜娘緊緊拽住,無法動彈。

“別動啊,格格!”

吋!有東西撞在了轎門頂上,然後落到黃氈子上。

是枝箭!一枝早已去掉箭鏃的蒼頭箭!

咻——吋!

又是一枝!

接連三發,我瞪着地上躺着的三枝箭,眩暈的晃了晃身子。這……這就是所謂的射轎門?哇靠,這要是射偏了少許,即使是蒼頭箭,也會讓人傷筋裂骨的!

我吞了口乾沫。惶惶不安的想,接下來還有什麼恐怖的事在等着我?天哪,爲什麼結個婚居然這麼麻煩?

轎外的溫度明顯要低許多,可身上的新娘嫁衣並不厚實,我凍得瑟瑟發抖。轉念間聽見司儀的聲音又在那高喊:“跨火盆!”

眼前頓時被人擱下一隻炭燒的火盆來,我當時感動的真想蹲下地去烤火。可是喜娘絕對不會樂意,她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硬拖着我邁過那盆暖意融融的炭火,我只得可憐兮兮的跟着她的腳步繼續往前走。

就在我凍得牙齒忍不住上下打戰的時候,我終於被一羣僕婦簇擁着帶進了一間暖房,熱氣迎面撲來。我鬆了口氣,這算到哪了?該是新房了吧?阿彌陀佛,總算可以歇一會,不必再折騰了。

奇怪啊,剛纔明明還好多人的,現在怎麼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好奇的晃動腦袋,折騰了半夜,早已累得又睏又乏,特別是頭上頂着的珠釵頭飾,實在是太沉重了,壓得我脖子痠疼。

又獨自沉悶的坐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人答理我,我也搞不太懂這婚到底是怎麼個結法,有心喊人偏有不敢,這萬一張嘴亂叫壞了規矩,那可就給皇太極丟盡了臉面。於是只得硬撐着,繼續呆坐,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的眼皮開始不聽使喚的耷拉,腦子裡一陣清醒,一陣迷糊……

“格格?!”有人在耳邊不敢置信的扯着嗓子尖叫,“天哪,我的格格!您怎麼睡過去了?”

“啊……”我迷迷瞪瞪的睜開眼,大紅喜帕早不知道丟到哪去了,我正側臥着趴在一張柔軟的裘皮上,“啊……什麼事?可以吃早點了嗎?”

“噗——”身前一大羣人發出一陣鬨笑。

我這才完全清醒出來。

壞了!眼前的人我一個都不認得,只見喜娘的一張臉綠得像是屋頂的瓦檐:“格……格!”我瞧她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更像是在想一把掐死我了事。

我急忙坐直了身,對面有個小丫頭腳步輕盈的走過來,蹲下身替我把壓皺的嫁衣給細心的捋平了。

我頓生好感,不由衝她咧嘴一笑。

“主子,奴婢名叫未央,是大汗指派奴婢過來服侍主子的!”

未央……我眨了眨眼。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骨子還透着清新的稚嫩,一張嬌嫩如雪的臉上充滿了純真,眼波靈動,清澈如水。

果然是個討人喜歡的丫頭!

“格格!”喜娘壓低了聲音,湊到我耳邊,小聲抱怨,“您這正在坐福呢,怎麼可以睡過去呢?”

我頓時大窘,眼珠一轉,已看清此刻自己正坐在一座軍帳之中——女真人成親,因時逢戰亂,往往有把新娘直接送到軍營中成親的習俗。久而久之,坐帳之習竟也演變成了婚禮的一個步驟。

這個坐帳,也稱之爲坐福,其實事前喜娘也有關照細則,只怪我當時太興奮,沒怎麼放到心上。

好在我身份尊貴,喜娘雖有埋怨也不敢當真給我擺臉色,於是重新招呼滿帳僕婦嬤嬤過來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餓了一晚,正欲放開肚子好好吃一頓,卻沒想胃裡才墊了三分飽,喜娘就果斷的命人將早膳撤去,吝嗇得連水都不給我喝上一口。

“這……”我瞪着那些糕點,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這是爲了格格好。”喜娘將喜帕子重新給我頂上,扭頭吩咐未央,“你在門口候着,格格若是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人。”

一時腳步走悉悉窣窣的往帳外走出,我端端正正的坐在帳內,紋絲不動。原想也許過不多久,皇太極就該出現了吧。可沒想這一坐,就是足足坐了三個時辰。

我先還稍稍改動姿勢,到得後來,無論怎麼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覺。

天啊!這哪是坐福啊,簡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覺沿着尾椎骨一直曼延至脖子,加上時近晌午,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手足發軟無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後轟然倒坍時,帳簾子一動,未央甜甜的喊了聲:“都臺嬤嬤好!”

“喲,這不是未央丫頭麼?”有個慈祥的聲音響起,“未央長得越發標緻了……”頓了頓,腳步聲靠近,“老奴給汗妃請安!汗妃吉祥!”

“免了。快請起!”喜帕遮面,我雖瞧不見這位都臺嬤嬤是個什麼人,卻也隱約覺得她身份不簡單,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間,頭上一輕,遮面的蓋頭竟被拿走,我錯愕的擡頭,映入眼簾的是張滿臉皺紋的老婦,年紀總有六十了,臉圓圓胖胖的,頗有富態。笑起起,雙眼微眯,給人一種親切感。

“主子!這位是特地請來給您梳頭的老嬤嬤。”未央細心的解釋,“都臺嬤嬤是大汗長姐東果格格身邊服侍的老人了,福壽雙全,由她給您梳頭開臉,最合適不過!”

“未央丫頭的小嘴真甜!”

東果格格……好久遠的一個名字!久遠得幾乎我都快把她給遺忘得一乾二淨。她,還活着嗎?過得好不好呢?何和禮過世那麼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強得不肯改嫁他人,寧願孀居孤守一世?

其實,努爾哈赤的幾個女兒似乎嫁的都不怎麼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給了巴圖魯伊拉喀,沒曾想竟被伊拉喀無情遺棄,努爾哈赤盛怒之下殺死了伊拉喀,隨後又把嫩哲嫁給了自己的親外甥郭爾羅達爾漢……

三格格莽古濟在武爾古岱病故後,再嫁蒙古敖漢部首領貝勒瑣諾木杜棱,算是梅開二度。可惜莽古濟還是老脾氣,動不動就給額駙使臉色看,在夫家爭風吃醋。前夫武爾古岱是個好脾氣的老實人,可那個瑣諾木杜棱卻聽說並不是個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庫什自從布佔泰死後,亦改嫁額亦都,雖然老夫少妻配得讓人覺得有些尷尬,可他們的婚後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靜,穆庫什甚至還給年邁的額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嘆只嘆額亦都老邁,終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輕的妻子。穆庫什最後竟在努爾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額亦都的第八子圖爾格……

五格格嫁人的時候才十一歲,丈夫是額亦都的次子黨奇。兩人也算得是年齡相當,然而黨奇成爲額駙後,恃寵而驕,行止無禮,態度蠻橫,甚至頻頻衝撞褚英、代善這些阿哥們。額亦都多次訓斥後仍是屢教不改,爲正門庭,同時向努爾哈赤以表忠心,額亦都最後竟把這個兒子給殺了。沒過幾年,五格格鬱郁而亡,死的時候僅僅十六歲……

六格格……

“汗妃!”

“主子!”

“啊?!”猛地回過神,眼前是兩張放大的臉孔,我被嚇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麼?”未央淺淺一笑,替我將頭上的首飾一一拆除。我還沒從剛纔的神遊思緒中完全走出,只覺得胸口抑鬱難受,在這樣的喜慶之日居然會想起那些命運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們,真不知是喜是悲。

“噝——”我疼得吸氣,臉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劇痛。

都臺嬤嬤雙手手指間撐着兩條細長的棉線,棉線在她手裡靈活自如的上下翻飛,絞颳得我臉上像烈火在燒。

要不是要顧忌形象,我早放聲哀號了。這種美麗的代價也實在太痛苦了!臉上的細毛被清除乾淨的同時,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的全部立了起來,藏在袖管內的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

開完臉,我正估摸着興許自己的臉已經腫成豬頭了。都臺嬤嬤顯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我,拿了水粉胭脂,一個勁的往我臉上招呼。一時間,在我周身方圓一米內粉塵簌簌,漫天飛舞,我被嗆得連聲咳嗽。

接下來是梳妝,都臺嬤嬤熟練的將我的長髮梳成兩把頭式樣,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絨花、翠玉、鳳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頭頂。

“好了!”都臺嬤嬤的這兩個字此刻在我聽來好比天籟之音,真是上蒼賜予我的特赦令啊!

未央嘻嘻一笑,取了鏡子給我看,我嚇得連連擺手。算了吧,就方纔這種陣勢弄出來的妝容,還是不看爲好,我怕看了我會沒勇氣再嫁給皇太極。

“主子!該出去了,別讓大汗久等了……”

“嗯。”我虛弱的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讓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

“啊?”未央張口結舌。

“啊?”都臺嬤嬤目瞪口呆。

“啊?”喜娘剛剛邁出的腳步踉蹌了下,險險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