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獨步天下

這一路走得甚是艱辛。

聽說整個建州已然嚴防布控,四旗兵丁遍佈每個角落嚴密搜尋,邊界盤查更是嚴苛。

爲了避開耳目,拜音達禮一行人扮作普通百姓企圖矇混出境,我被打扮成尋常婦人,弄成一副灰頭土臉的蠢蠹樣,被逼着跟隨他們一路往輝發行去。

到古代十數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遭這種罪,平日裡一大堆丫頭僕婦將我伺候得連喝茶倒水都不用親自動手,真是養尊處優慣了,現如今猛地讓我體會底層平民生活,還真是一下子適應不來。

騎馬趕了幾天路,長途跋涉不說,碰上窮山惡水,溝溝坎坎,便不得不下馬步行。我的一雙嬌氣的腳底板很快就磨出了水泡,然後水泡破皮潰爛,痛楚難當,兩隻腳一落地便針扎般疼。

拜音達禮想必也瞭解我不適應吃這種苦,於是每次總是安撫我說,到了扈爾奇城後會如何如何的補償於我。

我只能默然無語,不知該表現出萬分高興還是極度憎恨。

拜音達禮喜怒不形於色,我很難猜到他的真正心意,於是只得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繼續跟着他們埋頭趕路。

到得後來,腳底的水泡終於發炎變成膿瘡,開始大面積潰爛化膿,拜音達禮見我這回實在無法走路了,便親自背了我走,停下休息時也不再派人嚴密監視我。

想來他認定以我現在這樣的狀態,連路也無法走了,哪裡還能逃跑?況且我一路表現良好,十分配合,完全沒有半點拂逆的樣子。

他對我的戒心大減,我內心竊喜,暗地裡立即琢磨開該如何尋隙逃走。

腳爛了算什麼?哪怕此刻我的雙腳俱廢,即便用爬的,我也要逃走!

跟他回扈爾奇?做夢!

這天日落歇腳,拜音達禮照例打發手下支帳篷,打野味,燒雪水,好一通忙活。我冷眼坐在一處乾淨的石頭上,呵着凍僵的手指,眼珠四處打量。

這裡四周密林環抱,皚皚白雪覆蓋之下,一眼望不到幾點翠色,更加看不出有絲毫的人煙。我暗暗搖頭,不是個很理想的逃生之地。

正胡思亂想着,忽聽林子深處傳出“嗷——”的一聲渾厚的怪吼,沒等我明白過來,拜音達禮和兩名燒水的手下神情緊張地站立起來,其中一人因爲心慌竟然碰翻了鐵鍋,鍋內的燒開雪水嘩地翻出,全澆在他自己的腿上。

他慘叫一聲,跌坐在地上,捧着燙傷的膝蓋痛得直打顫。

“蠢東西!”拜音達禮毫不留情地揚起馬鞭,照着那人臉上就是一鞭子。

“啊——”慘叫聲陡起,不過不是那名挨抽的手下發出的,而是傳自於密林深處。

拜音達禮悚然失色,他邊上另一名手下大聲叫道:“糟了!爺,怕是咱們的人碰上大蟲了!”話音未落,就聽得遠處“嗷嗷”又是兩聲長吼,這次連我都聽出來了,那是老虎在咆嘯,而且數目還不止一頭。

拜音達禮從馬鞍上飛快的解下挎刀和弓箭,箭囊負上肩背,鏘的聲腰刀出鞘:“走,去看看!若能打到兩頭大蟲,那今日的收穫倒也不錯!”走了兩步,忽然又折回頭,對我笑說:“你等着,今晚給你燉虎骨湯喝!”

天色將暗,他連同手下一共只有十三人,去掉我和那個被燙傷的倒黴鬼,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僅憑這麼幾個人能和兩隻東北虎搏鬥?

我暗自搖頭,不知道到最後誰將成爲誰的晚餐!

雖然我巴不得拜音達禮被老虎一口吞掉,但見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心裡不由少了幾分把握,看樣子他經常狩獵,打個把只老虎跟吃頓飯一樣簡單。

目送他和手下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消失不見,我立即回頭瞪向那名倒黴鬼:“喂,給我倒碗水喝!”

他瘸着腿,正齜牙咧嘴忍痛重新起鍋融雪燒水。聽我吩咐,忙哈腰說:“格格請稍待片刻……”

我冷哼:“我口渴了,你把那馬鞍上的水囊遞給我吧!”

他有些爲難:“格格,那水太冰……”

“沒關係,你取來便是。”

他無話可說,只能一瘸一拐地轉身替我拿水,說時遲那時快,我猛地騰身站了起來,忍着足下鑽心似的刺痛,搬起視線瞄準的一塊五六斤重的石頭,沒有半分猶豫,對準他後背狠狠砸了下去。

他悶哼一聲,身子沉重地倒在雪地裡,臉朝下,背朝上。

我捧着石塊,心臟怦怦地似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吞了口唾沫,慌慌張張地扔掉手裡的兇器,也不敢去看那人是死是活,只是心驚膽戰地勉強撐着身子從他背上踩過,飛快地攀住一匹白馬,翻身騎了上去。

正欲策馬狂奔,忽然想到一件事,於是連忙勒轉馬首,從馬鞍一側的背囊裡摸出一把匕首,咬咬牙拔出,一刀刺向身旁一匹黑馬的馬臀。

那黑馬吃痛受驚,咴地嘶叫一聲,高高揚起前蹄,蹶騰了兩下,嗖地躥了出去。

我如法炮製,一連扎傷了七八匹坐騎,將馬兒趕得四下逃竄,這才一勒馬繮,“嗬”了聲,雙腿一夾馬肚,縱馬疾馳奔出。

我的騎術一向不佳,這幾年還是皇太極實在看不下去了,親自抓刀惡補,才勉強算是過關。不過持久力仍是不好,在馬背上坐得時間太長,我就容易產生屁股發麻,全身骨架被顛散等一系列騎馬後遺症,需得用好長時間才能恢復,所以,我輕易不縱馬狂奔。

但這次是逃命,逃命的時候哪會去管後果如何?

這一刻,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快跑!

絕對不能被拜音達禮抓回去!抓回去的話,我就算是不死九命貓妖化身,也非得被惱羞成怒的他給活活扒下一層皮來!

天色很快就徹底暗了下來,我原本就完全沒方向感地亂跑一氣,這會子深山老林的,眼前一抹黑,更加不知哪邊是生路,哪邊是山崖,只得勒了馬繮,無奈地放任馬兒自行溜達。

約莫在山裡繞了一個多時辰,忽覺臉上一冰,擡頭望去,微薄的月光下,扯絮撕棉般飄起了鵝毛大雪。

我心裡不由一涼。

果真是天要亡我!身處如此惡劣的地理環境下,現在居然連老天爺也來捉弄我!

沒過多久,我全身凍得跟冰坨子似的,手腳僵硬發麻,胯下白馬也是一個勁地噴鼻、哆嗦。我又餓又冷,只得彎下腰伸手摟着馬脖子借點暖氣。

馬蹄得得輕響,在空曠寂靜時而野獸發出一聲嘶吼的山林裡默默迴響。

飢寒交迫,我悲哀地想,恐怕這次真的在劫難逃,不知道皇太極能不能找得到我的屍首?但願別叫野獸給啃得屍骨無存……

好暖……溫暖的感覺一點一點滲進我的體內。

眼皮吃力地撐開一線,黑暗中有一點光亮在不遠處跳躍,有個熟悉的身影在光亮處模糊地來回晃動。我心頭一暖:“皇……太極……”眼瞼沉沉合上,我呻吟一聲,安心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有個壓低的男聲問:“她醒了沒?”

我心頭一驚,想起拜音達禮,竟一個咕嚕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睜大了眼。

一隻手停在我鼻端,一個陌生的少年滿臉驚訝地看着我。

“咦,她醒了!”身旁有團墨綠色的影子一晃,一張皎潔如花般美麗的臉龐湊近了我,大大的杏眼中盛滿笑意,“哥哥,你一來她就醒了呢。”

少女約莫十三四歲,長相甜美可親,與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少年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少年見我醒了,微微一笑:“醒來就好,阿丹珠,叫你的丫頭把熬好的肉糜粥端來,這位姑娘想必餓了。”

我的確是餓得狠了,忍不住舔了舔乾澀的嘴脣,啞聲問:“你們是誰?”

這時少女已然掀了帳篷出去,剩下那位少年含笑盤膝坐到毯子上,隨手往炭盆裡添加木料:“我叫烏克亞,方纔出去的是我妹妹阿丹珠,我們昨兒個路經此地,阿丹珠執意要到山上來打獵,是獵犬發現了被雪掩埋大半的你……”他邊說邊回眸衝我一笑,我見他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長得一表人才,俊雅秀氣,身上穿了一襲貂狐裘皮,就連背上拖着的長辮上也墜了一顆碩大圓潤的東珠,這通身的氣派絕非一般山野獵戶所能擁有。

“你們……到底是誰?”

我問得有些突兀,烏克亞卻沒生氣,只是些微愣了愣,轉而又柔聲笑說:“忘記介紹了,我們是東海瓦爾喀部族人,姑娘你是哪裡人?爲何會孤身一人迷失在山裡?”

幾句話便輕描淡寫地把局勢整個扭轉,這下子輪到我瞠目結舌,支支吾吾起來。

“我……我叫步悠然,我是漢人,我原打算上長白山挖野山參的……”

烏克亞瞅了瞅我,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原來你是漢人……漢人蔘客冬天一般不進山,你是新手吧?在大雪封山的冬天獨自進山,太危險了。”

我面上微微一紅,低下頭喃喃說:“是。”

正覺氣氛尷尬,帳簾一掀,寒風捲着雪花將蹦蹦跳跳的阿丹珠送了進來:“姐姐,你喝碗粥吧,這粥是用哥哥昨天打的新鮮鹿腿肉攪成肉糜熬的,味道很不錯呢。”

我連身稱謝,將粥碗接過,狼吞虎嚥地將一碗粥喝得一乾二淨——我真是餓極了,哪裡還顧及什麼吃相。

阿丹珠撲哧一笑,我有些尷尬地放下碗,訕笑。

“不夠還有……”她笑着在我腳邊坐下,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雙腳上被白布裹得個嚴嚴實實,腳趾和腳後跟麻酥酥的有陣鑽心癢癢,我曲起腿,正想伸手去撓,卻被阿丹珠一把按住,“別動!哥哥才幫你上好藥,你的腳全被凍爛了,若不是哥哥懂點草藥,及時幫你敷藥,恐怕你這雙腳真就爛沒了!”

我吃驚地仰起頭,烏克亞正笑吟吟地往這邊看過來,四目相對,我還來不及說出感激的話語,他已然笑說:“以後每天換藥,過上一個月也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我不敢保證是否會落下什麼病根,我畢竟不是大夫,回頭還是找個大夫瞧瞧的好!”

我無語,這雙腳沒有廢掉,能夠成功地逃離拜音達禮的魔爪,我已是感恩戴德,喜出望外,哪還顧得上管這以後的事?

“姐姐……你好美啊!”阿丹珠忽然挨近我,笑嘻嘻地摟緊我的胳膊,“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姐姐這麼美的美人呢。姐姐……你是哪裡人啊?不如你跟我們回斐優城去好不好?我阿瑪和額娘見了你,肯定歡喜……好不好?好不好嘛?你跟我們回斐優城過年好不好?哥哥——”她拖長了音,回頭瞥向烏克亞。

烏克亞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得看步姑娘的意思。”

我現在根本就是無處可去,想着與其回赫圖阿拉繼續過囚禁生活,不如跟他們兄妹到斐優城去試一試?也許那裡的生活會更適合我,也許在那裡我可以徹底拋棄東哥的身份,以我步悠然的名義真正地活上一回……

“好!”我輕輕吐氣,莞爾一笑。

皇太極……對不起!我爽約了,我不能回赫圖阿拉!我不願再揹負着布喜婭瑪拉之名,痛苦壓抑地活下去!

“哇!姐姐答應了!哥哥……我們回斐優城!我們馬上動身回斐優城!”阿丹珠歡快的笑聲感染了我,我忍俊不禁。烏克亞寵溺地看着妹妹,然後瞥了我一眼,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