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真要比拼資質的話,在陳某那一代的萬劍門弟子中,陳某不過中上。”陳昇低聲說:
“別說超越唐硯,以陳某三十歲之前的表現,也只是勉強達到劍子的程度。”
男人說着,目光變得蒼遠,他靜靜凝實蕭易:“你知道麼,這世上,你越是變強。。。。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
他擡起頭,看着大殿之上的一顆顆巨石,目光凝聚在虛空,臉色惆悵,陷入了回憶之中。。。
尚且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小孩童,跟着爹爹不遠萬里地來到中域的森林之中,最終敲開了這個充滿了劍的氣息的宗派山門。
爹爹是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修士,他修煉了很多年,然而資質卻不好,只有元嬰期的修爲,三百年壽命,也漸漸走到了盡頭。
一個突破無望,壽元將近的修士,他能看到什麼?
爹爹看到了。。。
人這種東西,留給他的時間越少,他就越能看得清楚,所以爹爹看清楚了,他已經在道上走了百年,自己的路已經沒有希望,這世間什麼事情自己都嘗試過了,唯獨沒有嘗試過。。。愛。
動了凡心,就再也回不了頭。
連天都在詛咒道修,道修若是與凡人結合,那麼天都會對這兩人降下詛咒的。
陳昇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自己的孃親,每每他問爹爹這個問題,爹爹都會輕輕一笑,指着天空告訴他:
“你的娘,就是被它搶走的。”
小小的陳昇並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麼,因爲爹爹說這話的時候,那個男人額眼裡有愧疚,有複雜,有。。。痛恨。
然後陳昇就被送到了萬劍門之中,那一代的萬劍門門主與他爹爹有舊,那一天門主拉着小陳昇的手,孩童回頭看了自己的爹爹一眼。
他卻沒想到,那一眼就是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爹爹。
“我的資質並不好,但是門主還是收了我爲徒,他是擁有大智慧的人,他說外來的修士心裡大多潛藏着猛獸,只是現在我還小,看不出來。”
男人輕聲說着,突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的目光落到蕭易身上,一邊戳着自己的胸膛,一邊沉聲說:“那時候連我都不知道,這裡,藏着一頭猛獸。”
拜入萬劍門的小孩很少在同門弟子面前走動,他的師傅將他藏在自己的洞府之中,每天教他如何用劍,卻從來不教他修習靈氣道法,他說小孩還小,正是可以參破劍道的年紀,這個年紀修習靈氣,太過浪費了一點。
門主將男孩定爲自己的大弟子,他只收了這麼一個弟子,天天只教他劍道,卻不教他如何應用靈氣,甚至於讓他到第六劍山去感悟。
男孩的實力很弱,雖然學習了劍道,卻只能堪堪戰勝築基期的修士。
陳昇說着這些,說着他小時候在萬劍門中修習劍道的事,臉色卻是不自禁地柔和了下來,彷彿那些事戳中了他心底裡柔軟的地方:
“師傅的洞府外有一棵小小的梨花樹,那是整個萬劍門唯一的植物了,小友你也看到,這一整個宗派都是死氣沉沉的,充滿劍氣的巨石很容易讓人的心志都變得鋒利,然而有了那麼一棵梨花樹。。。我就感覺,師傅的洞府有了幾分生氣。”
男孩天天都會去看那梨花樹一眼,男孩在長大,那樹也在長高,每到季節,樹上就會結出一朵朵的梨花,雪一般落了一地,花瓣隨風飄飛,飄到萬劍門的每一個角落。
男孩對於自己童年的記憶,大多都有那麼一棵梨花樹,小小的自己站在樹旁,看那些雪一般落下的梨花,不知不覺就成爲了眼含鋒芒的少年。
他開始了修道。
然而卻沒有想到,修煉,竟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築基,金丹,元嬰,僅僅六年,從一個只修習劍道的凡人,成爲了元嬰中期的天驕修士。
萬劍門中,在他這個年紀的修士,大多都還在金丹巔峰徘徊。
師傅大袖一揮,將他送到山門前。
“那一天師傅說的話我還清晰記得。”陳昇低笑:“我沒有趕上千門仙比的時代,在我還在修習劍道的時候千門仙比就已經舉行了,而那天,師傅跟我說的是,”
“你趕不上千門仙比的試練,但修士的成長總是要經過廝殺的,今後你的試練之地,就是這一重天,去看,去感悟,去成長,然後回來。”
“師傅什麼都沒給我,只給了我一把劍,我就揹着那把劍走出了山門,一開始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一重天很大,而且我不認識路,也不認識什麼人。”
陳昇伸手拍了拍膝上古琴,轉頭看着蕭易:“我只好走進凡世裡,你知道凡世裡有什麼麼?”
有江湖。
大部分修士或許都不知道江湖是什麼,然而那些在凡世行走過的修士都說,其實江湖。。。就是人。
一個元嬰中期的劍修在凡世晃盪着,他沒有目的,師傅讓他去看,他也就去看,甚至將自己僞裝成一個凡人,他以爲自己能看到什麼能讓自己心性上升的東西,然而他只看到了。。。
廝殺。
他看到了凡人的國度,國度與國度之間會發生戰爭,那戰爭與師傅所說的道仙戰爭想相像,只是沒有那麼多神通術法,弱小的人類用軀體的力量拼殺,大量的鮮血潑在大地上。
贏的人就可以獲得對手的領地,一路走來,他看到了太多的廝殺,看到了太多的擄掠,更看到敗者的哭號與仇恨。
不僅僅如此,他還看到了一個名叫“武林”的地方,他認識很多“武林”裡面的人,那些人跟他喝酒,跟他說着自己曾經的輝煌。
“武林”之中,也是刀光劍影,廝殺不斷,好像江湖這個地方確實存在,有人就有江湖,而江湖。。。就是刀劍。
萬劍門與天府,道與仙之間,不也是這麼一回事麼?
“一個人若是沒有見過死,那他就會很弱小。”陳昇的聲音裡彷彿帶有嘆息,他默默撫摸琴絃:“然而一個人若是見到了太多的死,那他。。。。”
“就會心冷似鐵!”
陳昇入世三十年,那三十年他幾乎走遍整個一重天所有的凡世,見證國家的覆滅與新生,穿過江湖的爭鬥與情仇,他的修爲沒有提升,然而他的劍道越加凌厲,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也漸漸有灰色覆蓋。
他回到了萬劍門。
三十年前,他帶着一把劍離開,三十年後,他還是帶着一把劍回來。
回來的第一天,他就踏着第一劍山的階梯一路往上,最終停在了頂端的劍門下,他看到了那個劍字。
千多年間,一代老祖留下的那個字,只有陳昇曾經參破過,然而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參破的,卻是無人知道,這個男人的一生曾經多次走出萬劍門,每一次回來他都會站在劍門下看那一個劍字。
三十年的入世,將一把還有些鈍的長劍鋒芒,化出了利刃。
“我回到了師傅的洞府之中,才發現那棵梨花樹竟然還在,並且已經長得很高,回來的時候梨花落下。”陳昇笑道:
“然後我進入了洞府,師傅的洞府已經完全傳給了我,那之後的他天天端坐在這個大殿之中,誰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閉關的歲月對於修士來說,只是眼睛的一睜一閉,陳昇當年曾經是萬劍門一代弟子的吊車尾,然而在六年之內修爲到達元嬰中期,一躍成爲第一。
然後他下山三十年,回來了修爲依舊是元嬰中期,門裡與他同輩已經有拔尖的已經成就分神,最不濟也已經元嬰後期。
他再次成爲了修爲最末。
然而這一閉關又是六年,六年之後,陳昇從洞府中走出,剛好碰上萬劍門五十年一度的試劍大比。
大比之中,那個曾經兩度成爲吊車尾的男人一鳴驚人,他很少出現在師兄弟面前,衆人只知道他是門主的關門弟子,這是他第一次在所有弟子面前亮劍,卻是將所有萬劍門弟子都敗在那把長劍之下!
分神後期!
“。。。我的資質並不好。”陳昇又說出這句話,蕭易注意到這個男人已經是第三次提到這句話了:“但是我的道路跟別人有一點點不同,別人都是按部就班地修煉,然而我不同。”
“我的修爲,建立在我的心性之上,先修心,再修道。”
蕭易默然。
這樣的修煉方法,並非不好,反而所有人都知道,先修心再修道的辦法,可以讓自己的修爲快速提升,每一次心的蛻變,都能帶來道的大幅度提升,這也被人稱爲心變之法。
然而,心變之法也有弊端。
道修的修煉,最怕心魔,所以都需道心堅定,用自己的道堅定自己的心,那樣就能避免自己被心魔所攝。
心變之法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用自己的心堅定自己的道,一旦心魔產生,那麼自己的道也會隨之受到影響,形成魔障。
更何況,心變之法,太講究那臨門一腳的感悟,也就是緣,對於人的心性要求極高,不同的人看同樣的事物,他們會看出不同的東西,有些人看極其尋常的事物都能獲得感悟,而有些人則不然。
心變之法,並非所有人都能練。
然而修煉之人,一旦遇到瓶頸,百年千年,或許都走不出那一瞬間的心岔!
“。。。試劍大比結束之後,我開始作爲萬劍門大弟子,開始引領師兄弟走出山門,修士需要歷練,這一回我不是走向凡世,而是走向修真界,帶着我的師兄弟們。”
“這一次下山,我將試劍天下宗門,直面天府的威脅,這些我都是知道的,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我是萬劍門的大弟子,今後更會成爲萬劍門主,這些事,我必須去做。”
“然而註定了的事情並不止這些,還有一件。。。”
陳昇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他輕輕撫摸着膝上的古琴,臉色一陰一晴,更有絲絲柔情與恨意在眼瞳深處不斷閃爍,他吸了一口氣,又道:
“我。。。遇見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