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賭博,是窮人頭上的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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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刀說:越窮的人越喜歡賭,結果就是越賭越窮。越是暴發戶越喜歡賭,最後錢都會落到莊家的口袋裡。

這個故事,要從老刀開的棋牌室說起。

當年,老刀不但做球盤,而且還開了一間棋牌室。各位看官,千萬不要以爲棋牌室是小生意,是一羣退休老頭老太的休閒場所。實際上,就這間棋牌室每天收入至少兩萬塊!

這樣的棋牌室在上海很多,他們的收入來自自摸者交付的“底錢”。

每個賭徒在賭博之前想的都是贏,既然要贏那也就不在乎這點“自摸”

的錢。可是,每天來這裡打牌的人幾乎全是輸家,贏的就是老闆一個人—每天兩萬塊,旱澇保收。當然,可能也有很多人算過這個賬,但是賭癮一上來,管他誰賺錢呢,反正我今天就是要來贏錢!

這一桌麻將的輸贏通常都在兩萬左右,沒點實力的人根本玩不起。

這一羣打麻將的人多數互相都比較瞭解,算是個小圈子,偶爾也有輸紅了眼吵架的,但是沒人大鬧,畢竟來這裡都得給老刀面子。

老刀這個棋牌室,就是個賭徒和小莊家的聚集地。雖然僅僅是一間,卻是上海灘賭博業的一個縮影。這裡幾乎每隔一兩年就換一批賭徒。

以前的賭徒哪兒去了?沒人知道,也沒人願意打聽。

大華就是這間棋牌室的一個匆匆過客。很多這裡的賭徒還沒來得及認識大華,大華就已經沒影了。

老刀並非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他也曾經仁義過,從2006年春夏之交發生在大華身上的事兒就能看出。

大華和老刀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不過所謂朋友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因爲只有混得差不多才能稱爲朋友,如果兩個人的差距實在太大,就很難稱爲朋友。老刀雖然服過十二年的大刑,但是出來以後做了球盤,即便談不上飛黃騰達,也是每天山珍海味,身前身後一大羣小兄弟。

而大華則混得平平淡淡,三十七八歲的時候下了崗,他也沒像別人一樣去“再就業”,而是待在家吃起了低保。他的收入除了政府補貼,就是把自己家門口的一個不到八平米的又髒又破的門面租給大排檔的租金收入。這兩部分收入,加在一起大概一千八百塊,但這一千八百塊還不夠他喝老酒的。

上海有個唱滑稽戲的,叫陳國慶,這陳國慶尖嘴猴腮外加一雙金魚眼,有段時間還經常出現在上海電視臺“阿慶講故事”的節目中,絮絮叨叨,讓人不勝其煩。據說大華長得就跟這陳國慶一模一樣,走在街上,挺多市民會把大華認成陳國慶。

大華自從下崗,就染上了酒癮。據說,他心裡也有些不平衡。當年老刀等人玩得還不如他,成天跟在他後面混;後來,老刀在虹鎮老街差點被人打死,也是他幫忙報的仇。可是,老刀出獄以後搖身一變成了做球盤的莊家,他卻成了下崗工人。現在,連老刀的那些小兄弟脖子上都掛根金鍊子,大華卻連銀鏈子都戴不起。不過,話說回來,大華每次見到老刀,還是一如二十多年前般頤指氣使。

大華每天晚上在大排檔裡喝酒,一盤螺螄、一盤毛豆、一盤糟鳳爪再加兩瓶黃酒落肚以後,就開始跟在大排檔吃飯的一些二十來歲的外地小打工仔吹噓他當年的經歷,言語中還有頗多對這些外地來滬的打工仔的鄙夷。這些打工仔看着腳穿拖鞋、身穿廉價牛仔褲和T恤的大華,都覺着他混得其實比自己還落魄,但是人家來這吃頓飯,沒必要跟大華鬧什麼彆扭,所以多數都只是笑笑,沒人愛搭理他。有次大華喝得太多說了太不好聽的,打工仔反駁了幾句,兩邊就打了起來。

據說大華身高比那個打工仔高很多,但畢竟大華歲數大,而且終日不事勞作,所以慘敗給了這個打工仔,他那價值十五塊錢的T恤被打工仔撕得稀爛,又黑又瘦的臉上也被打工仔撓出了幾道血道子,就連他那標誌性金魚眼也被打得“封”了起來,腫了小半個月。

此次事件以後,大華平日在大排檔囂張跋扈的氣焰被滅掉不少,但是嘴依然很硬:要是再讓我看見那小子,我非捅死他。大排檔的小老闆快煩死大華了,但是沒辦法,畢竟租着人家的房子,而且,有時候大華還裝作大哥的樣子爲他出頭。大華的老婆和女兒在他下崗第三年就和他徹底斷絕了關係,大華是真正的光棍一個,街坊們不是怕他厲害,而是怕他耍無賴。其實人們都知道,大華每天這麼囂張跋扈,心裡面比誰都苦。他最愛打麻將,但是隻能打兩塊、一塊的。人家老刀打二百、一百的麻將都嫌小。

那段時間裡,連大華自己都認命了,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但是,老天真的會給所有人機會。2006年初,大華所居住的棚戶區要拆遷,一夜之間,他得到了七十萬!

七十萬!大華這輩子什麼時候見過七十萬?!就算是七萬他也沒見過。

上海有句俗話說得好:窮人翻身靠拆遷。幾乎所有住在上海棚戶區的窮人都在等着拆遷那一天,一紙拆遷令,十來平米的棚戶區房子就會變成百八十萬的現金,可以搬到亮亮堂堂的現代公寓去,也可以拿這筆錢去做點生意。

大華的街坊們拿到錢以後,幾乎全都搬進了新家。可大華,拿到錢以後就開始盡情地享受。大華雖然生在上海,但上海真正的高消費場所他並不知道,他所知道的,無非是家附近幾條弄堂裡的所謂“好飯店”和幾間他成天路過但沒錢進去的容留低檔妓女的髮廊。那段時間,大華胳膊下面夾個包,裡面全是一沓一沓的百元現金,在餐館裡大肆點海鮮吃,吃得連服務員都瞠目結舌:他們這個檔次的飯店,從來沒接待過如此的“豪客”。而且,這些服務員還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小費”。

中國人沒有給小費的習慣,但是人家大華現在有這習慣。話說回來,這些服務員也夠缺德的,拿着大華的“小費”還說大華傻。以往大華不敢去消費的地方現在也敢去了,據說他那時經常去“上島咖啡”,而且消費最多的居然是“聖代”,真不知道這五十多歲的老爺們兒是怎麼想的。

既然有了七十萬,大華開始去老刀那裡打牌。老刀是真心真意對大華好,也不願意贏大華那點拆遷款,可人家大華正是混得風生水起的時候,這樣的話哪能聽得進去?

更可怕的是,大華在老刀的棋牌室裡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還有賭球這麼回事兒。當他看到和他一起打牌的人一個星期贏了七八萬以後,他完全心動了,開始跟老刀要皇冠信用網的賬號。

老刀當時說:“人家都是用網絡下注,你會用嗎?”

大華說:“怎麼不會?!我還不會學嗎?”

“咱們幾十年的朋友,我勸你一句,球賭到最後,就是一個字:死。

就是死!”

“死什麼死!我還沒賭呢,你就說這樣的話。”

“那你就去賭吧。”老刀有些生氣。

“給我個賬號。”

“球這東西,輸起來沒邊兒的。”老刀還在苦勸。

“你給我還是不給我?不給我跟別人要了,現在我跟誰要誰都會給我。”

“給你可以,輸了你別付不出。”

“你還用老眼光看我?!”腰包裡有了七十萬的大華明顯有了底氣。

老刀沒再說話,轉身走了。十幾分鍾後,老刀用手機發給大華一個五十萬額度的皇冠信用網的賬號。

半年後,曾經有人這樣問過老刀:“你和大華這麼多年的關係,你怎麼能發給他賬號害他?!”

老刀說:“我不發給他賬號,也有別人發給他賬號。我發給他賬號,還能讓他拖一拖,還能給他免掉一些,還能讓人不去逼他的命。”

想賭博的人,如果你勸他別賭,他會認爲你是在害他,不可能聽得進去。尤其是像大華這樣平平庸庸數十載卻一朝得志,正是自信滿滿的時候,更不可能聽得進去。

果然不出老刀所料,大華就是不會用電腦,怎麼都登陸不了。無奈,老刀只能派一個綽號叫“大學生”的手下去網吧教他賭球。據說大華這人從小就笨,什麼都學不會,但是賭球卻是一教就會,“大學生”沒用多長時間就把他完全教會了。

這個“大學生”也是老刀手下的代理之一。老刀的皇冠代理級別是“登二”,這個“大學生”就是老刀這“登二”下的“登三”,屬於代理中最低的層級。二狗曾諮詢過上海有多少個“登一”,這個問題即使是做了很多年球盤的人也答不上來,有人說最多十多個,有人說至少三十個。每一個“登一”就是一條巨大的利益鏈,下面有無數個“登二”,“登二”下面又有無數個“登三”。據二狗瞭解,截至目前,上海也只打掉了幾個“登一”而已。

“大學生”叫黃飛,是個真真正正的大學生。當今社會遍地都是大學生,但是代理球盤的人裡,大學生還真是鳳毛麟角。因爲初做球盤的多數都是無法生活下去的人,當然,很多人做了球盤以後幾乎是一夜暴富,但是隻要是有活路的人,通常都不會選擇做球盤。畢竟做球盤是違法的勾當,一旦犯事兒,肯定得吃幾年的官司。再說,球賬這東西,可真不是誰都能收得上來的。

書讀得多的人,性格普遍軟。黃飛長得白白淨淨,談吐也比較斯文,身材有些消瘦,每天穿得乾乾淨淨。這樣一個書生,站在一羣莽漢中間,顯得尤爲與衆不同。他說話的音量大概是其他球盤代理的幾分之一,而且,也很少說髒話。賭球這個產業很奇怪,做莊和做水線的人通常都是文化素質不高、社會地位不高甚至還坐過牢的人,但是參與賭球的人卻不乏高素質、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人。而且,賭到最後,總是沒文化、沒地位的人成了債主,而有素質、有地位的人變成了負債累累的窮癟三。

老刀讓黃飛去和大華接頭是有原因的,畢竟大華是“自己人”,一旦大華在結賬時出現什麼問題,黃飛畢竟文明,不至於把大華怎麼樣。

再說,就大華這賭球水平,輸是肯定的,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黃飛帶來的人在老刀這裡輸了不少,給老刀創造了不少利潤,老刀怎麼也得讓黃飛從自己帶來的賭徒這兒賺點錢,要不黃飛該不高興了。

黃飛倒不願意賺這個錢,因爲他覺得這大華也不可能有什麼錢。

當黃飛教完大華回到老刀的棋牌室以後,還忍不住跟老刀唸叨。

“把大華的賬戶放在我的平臺上,我就得吃兩成,他要是贏了還行,他要是輸了,能付得出嗎?”黃飛挺不耐煩地說。

老刀把雙手一攤,說:“他不是剛剛得了一筆拆遷款麼,想攔都攔不住,非要賭,你說咋辦?從小一起長大的,你說我不給他?”

“就他那樣的,早晚得輸死。”

“怎麼呢?”

“他連尤文圖斯都不認識!問我,龍文圖斯厲害麼?龍—文圖斯,你聽說過麼?”

老刀也樂了:“他就那樣,你有什麼辦法?我都拿他沒辦法。”

“我一說尤文圖斯厲害,他馬上就押了一萬尤文圖斯。你見過這樣的賭法嗎?”

“你管他怎麼押,輸了結賬給你就行了!”

“我不是擔心他開始時結不出,我是擔心他賭到後來結不出。就他那賭法,一晚上輸二十萬都有可能。到時候他把那筆拆遷款輸光了,怎麼辦?”

“他付不出,我付。”

“行。”黃飛轉頭走了。

聽完黃飛這席話,老刀的心裡也沒底。畢竟,如果大華真的輸光了,他老刀怎麼也不能對大華下手。老刀也覺得該嚇唬嚇唬大華了,否則大華輸光是早晚的事兒,他馬上給大華打了個電話。

“大華,咱們朋友歸朋友,但是醜話要說到前面,你要是輸了沒錢付,我可幫不了你。”

“輸了我肯定付得出,我贏錢的時候你爽氣點付給我就行了。”

大華的嘴還真厲害,一句話把老刀弄得沒話說了。老刀只能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當心點,穩一點。”

“曉得了,曉得了,打球呢。”大華把電話摁了。在上海,賭球通常都不稱之爲賭球,而是稱之爲打球。不管怎麼說,打球可比賭球好聽多了,聽起來像是體育運動,而不是賭博。

老刀放下電話,有點後悔給了大華賬號。

一般人賭球都是輸輸贏贏,基本是輸多贏少,一點一點地陷進去。

可大華卻與衆不同,他從第一天開始就沒贏過。

黃飛跟他約定,如果前一天的輸贏超過五萬,那麼第二天就結賬;如果累計不到五萬,那麼就到星期一結賬。結果大華每個星期都要結賬三四次,幾乎無一例外,而且每次結賬都是輸,每次也不多輸,都是五萬左右。據黃飛說,大華賭球水平太差,他經常在皇冠的管理網上盯着大華下注,大華下的注,絕大多數都是根本不可能贏得出來的球。

參與賭球的人絕大多數都是球迷,像大華這樣賭了一個月還不知道英超和英冠哪個級別更高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第一次結賬時大華的嗓門還很大,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但是隨着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結賬,大華的嗓門變得越來越小,表情也越來越不自然。

大華這一個月賭下來,輸了起碼六十萬。黃飛其實不太願意賺大華的錢,他看着大華這麼個孤苦伶仃的準老人馬上就要把棺材本都輸光了,也開始勸大華。

“華哥,你是老刀的朋友,老刀讓我照顧你,讓你小點搞,你看你現在輸這麼多,我怎麼跟老刀交代啊?要不,我把你的信用額度調得低一點,你小玩玩,過過癮就行了。”

“我輸那麼大,我要是再贏了呢?先輸大的然後贏小的?”

“你這麼搞肯定不行的,非輸掉底不可。”

“我輸了沒付錢啊?!”

“付倒是付了……”

“那你就給我繼續開這麼大!”輸紅眼的賭徒通常都是這樣。

黃飛被大華弄得啞口無言。的確,人家以前輸錢都結了賬,沒有道理給人家把信用額度調低。

回過頭,黃飛找到老刀說:“你那個朋友,大華,我說要給他把信用額度調低一點,他就要跟我翻毛槍。”

“怎麼翻毛槍啊?”“翻毛槍”是上海話,大意是翻臉、急眼。

“他說他輸的時候那麼大,將來要是贏,怎麼辦。”

“你也做了快一年的球了,你還不瞭解他們是怎麼想的?”

“對了,他那拆遷款得了多少?”

“七十萬。”

“我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啊,這一個月,他已經輸得七七八八了,再輸……”

老刀擺擺手:“我不是說了麼,等他結不出那天,算我的。”

老刀這人絕對不算好人,但是人總是對少年時期的朋友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這一點老刀也不例外。再說,當年大華沒少幫他,他也不希望大華輸掉棺材本。

就在老刀說完這句話的當天,大華終於打爆了,徹底崩盤了。打爆的原因是因爲大華買“料”了。

球料這東西也算是賭球產業中的一環,但絕對不算是重要的一環。

因爲,只要腦子沒什麼問題,通常都不會去買球料。所謂球料,就是有人自稱掌握“莊家控球內幕”或者“假球消息”等等,甚至還有自稱爲“操盤理財”的,先是弄得神神秘秘,然後誘騙輸急了的賭徒上當。

一場球的球料價格通常在一千五百元至一萬元不等,這個價格不是根據球料的準確程度而定,而是根據買料人的傻逼程度而定。

正所謂“病急亂投醫”,對自己的賭球技術喪失了信心的大華在球探比分網上看到了“內幕絕殺”的廣告。大華嘗試着打電話聯繫了客服,當然,大華也不是上來就相信他,而是要求“試料”,也就是要對方免費提供一場,如果對方不提供,那麼他絕對不會買他們的料。對方告訴他:原則上他們不提供免費試料,但是考慮到大華是新客戶,所以破例給大華免費一場。同時他還告訴大華,他們的球料準確程度大概是百分之八十,雖然不保場場準,但如果錯了,會再補一場。大華一聽,似乎這事兒不錯,反正自己是胡蒙一通,與其自己胡蒙,不如跟人家的料,反正又不花錢。

說來也有趣,第一場料就錯了,還好大華不太信,只跟着下了不多的注,損失不大。大華打電話過去挖苦那個客服,那人還真有客戶服務意識,不但在電話中誠懇地道歉,而且還對大華說:“這場球讓您蒙受了損失。之前我也說過,我們公司的準確率的確不是百分之百,爲了彌補您的損失,我們決定爲您免費提供兩場球。這兩場球是我們的內部料,是10A級的絕殺,平時這樣的猛料,我們是至少要賣1A的。

相信這兩場球一定會彌補您的損失。在此,我再次爲我們公司上一場的失誤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

賣料人口中的“10A”級,意思就是“十萬”級。賭球中A代表萬,B代表千,C代表百……賣料的吹牛不用上稅,就算是大華又輸了,頂多也就是再打電話罵他一頓,他又沒什麼損失。但是如果這兩場球真讓他蒙對了,大華可能就會掏錢從他手中買料了。聽對方的道歉這麼誠懇,大華就說:“行,如果你這兩場球料準,我就相信你。什麼時候提供?”

對方的口氣神神秘秘:“這兩場球,都在本週五。這是我們公司的協議球,現在還在協商中,暫時不能告訴你。但是,在比賽開始的前十分鐘,我們一定會通知你。”

“哎喲!要在比賽前十分鐘才通知啊?”大華見他們這麼神秘,似乎有點信了。

“沒辦法,我們這樣做也是爲了保障客戶的利益。”

“那你告訴我是哪兩場比賽行嗎?到時候我去網吧等着。”

“不好意思,暫時不能透露,希望您能二十四小時開機。”

“哦,哦。”大華越聽越像真的。

“等我們的好消息。”

“哦,哦。”

人總是很奇怪,本來憑着自己的經驗絕對不會相信的事,在對方故弄玄虛以後,經常會選擇相信。尤其是像大華這樣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見識的人,更是容易上當受騙。

果然,週五晚上,大華正在虹鎮老街邊上的一個洗車行跟外地洗車工吹牛的時候,短信來了。兩場東歐的小型賽事。大華收到短信以後,躊躇了一下,然後匆匆告別了洗車工,連跑帶顛地去了網吧。結果滿頭是汗的大華還是晚了一步,他到的時候,其中的一場比賽已經進球了,大華不敢下了,只能下了另一場球,而且,下得還不小。

還別說,真讓這賣料的騙子給蒙對了,這兩場球全贏!大華終於相信所謂的“協議球”、“內幕球”了。原來,自己輸了這麼多,全是輸在了假球上啊!想到這些,大華頓時歡欣鼓舞,主動給賣料的騙子打了個電話。

“這兩場球料很準啊!謝謝啊。”大華由衷折服。

“您上一場的損失應該博回了吧?”

“是啊,是啊,但是我去得晚了,只押了一場。”

“那太遺憾了。”賣料的明白大華已經上鉤,不用再忽悠了。

“你們這樣的料,大概還有多長時間纔能有啊?”

“這個真不一定,有時候一天有好幾場,也有時候一個星期都沒一場。這個關鍵要看我們公司歐洲工作人員的辦事效率。”

“哦,是這樣,是這樣。那下次有了一定要通知我。”

“很抱歉地告訴您,今天給您的球料是我們公司只給老客戶的級絕殺,因爲第一次出現了失誤,才由經理特許贈送您兩場以博回損失。

這樣的料,通常是不會賣給新客戶的,因爲一旦下得太大,會很麻煩。”

“能不能再給我兩場啊?花錢也可以。”

“這個我需要請示我的領導。不過,我可以爲您申請。”

“那多謝了,多謝了。”

“不用謝,明天等我電話吧!”

“好,好,好。”

大華這個落水者,以爲自己真的抓住了岸邊的一根枯樹藤,終於可以安全上岸了。

第二天中午,這個“公司”的“客戶服務人員”又打來了電話。

“您好,我今天上午向經理請示過了,公司決定賣給您一場協議球,正好今天晚上就有一場。”

“好,好,多少錢?”

“一萬。”

“開始時不是說兩千塊嗎?”

“那是普通的球料。普通的球料是這個價格,但是普通的球料畢竟準確率偏低。您也吃過普通球料的苦頭,對吧!”

“但是一萬塊也有點太貴了。”

“呵呵,其實我們公司主要是針對大客戶理財,大客戶通常下注都在10A以上。下注10A以上的人,通常都不會在乎區區1A的料錢。可能,您並不是我們的目標客戶。”

“我怎麼不是?!”騙子的這句話着實把大華給刺痛了。大華最怕別人說他沒錢。

“由您來決定吧。反正,我的工作已經做到了,我已經爲您爭取到了這個名額。”

“買!怎麼不買!不過,能不能給我個折扣?”

“客服人員”無奈地笑了:“我們的料,從未打過折,連我們的經理都沒有這個權力。如果您覺得價格難以承受,那麼還是算了吧。畢竟,這樣的價格的確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大華一咬牙:“給我銀行賬號,我買!”

下午,大華在銀行給賣料的把錢打過去以後,哪兒都沒去,安安靜靜地在網吧裡等着“內幕絕殺”發到他手機上。

把一萬塊匯到一個陌生人的賬戶上感覺畢竟不踏實,在網吧裡,大華又打了個電話,對方說已經收到匯款,“內幕絕殺”將會在比賽開賽前十分鐘發送到他手機上,請耐心等待。大華心裡多少踏實了一些。

此時的大華,早已拿定了主意,只要“內幕絕殺”一到,就把自己所有的額度全打光,大華的信用額度是單場最高五萬,然後盤口進入滾球盤還能再下五萬,也就是說,一場球最多能下十萬。平時大華一場最多也不過下兩萬元,現在要下十萬,心情真有點緊張。而且,不知道賣料的什麼時候會突然把猛料發過來。

有人曾在那天看到過網吧裡的大華。大華坐在半開式的包廂裡,他那一向蠟黃蠟黃的臉紅撲撲的,顯得很興奮,喉嚨不停地咕嚕咕嚕嚥唾沫,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動。

人家問他:“幹嗎呢大華?”

“打球。”

“打哪場了?”

“還沒打,等料。”

“料?!對了,你別抖腿啊,會把你的財運抖光的。”

“哼。”大華假裝不屑一顧,但是腿立即不抖了。

大華等啊等,一直等到了晚上,眼看着最後一輪德甲就要開始了。

就在大華要打電話問料時,手機短信進來了:“今晚德甲聯賽,漢堡對陣不萊梅,平手盤,重注漢堡,內幕絕殺,請保密!”

大華欣喜若狂,興奮得手指頭有點哆嗦,毫不猶豫地押了五萬漢堡。等到比賽正式開始,進入滾球盤時,大華又落注五萬。十萬塊下進去以後,大華開始擔心了:如果今天這十萬再輸,他就結不出賬了,如果結不出賬,老刀倒未必會把他怎樣,但肯定會關掉他的賬號。如果關掉他的賬號,那他就永遠也無法翻身,無法再博回以前輸的六十多萬了。

死盯着比分網,九十分鐘結束。漢堡輸掉了比賽。大華徹底麻木了,紅撲撲的臉變得煞白,一言不發,傻看着電腦。半晌,他才緩過勁來,掏出手機給賣料的打電話。

“輸了,咋辦,退款嗎?!”大華是真急了。

“實在抱歉,這場球我們公司又有失誤。但是我們公司向來是不退款的,關於這個,您可以去我們公司的網站上查詢。”

“你們……冊那娘……”大華終於忍不住張口開罵了。

“先生您不要衝動,其實我剛纔正要給您發短信。爲了彌補這一場的損失,我們將再免費提供一場內幕絕殺給您。”

“我能再相信你們嗎?!”

“相信不相信這無所謂,我們都是按公司的制度做事。再次對上一場絕殺有誤向您表示歉意,稍後,下一場內幕絕殺會發送到您手機上。”

已經輸得昏了頭的大華還沒想好該怎麼說,對方就把電話掛了。

不到兩分鐘,果然又一場“內幕絕殺”發了過來。這場比賽是凌晨開賽的,又是一場東歐的小聯賽。

看着這場“內幕絕殺”,大華開始猶豫了:究竟是信還是不信?信吧,上一場剛剛弄錯,不信吧,他們“公司”又有連中兩場的經歷。

此時大華看了看電腦上的時間,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考慮。大華心一橫:信!

大華剛在初盤下了五萬,比賽就進入了滾球盤,大華心一橫,又下了五萬。

滾球盤也是網絡時代賭球的一大“進步”,它的優勢在於只要球賽在進行,就可以繼續下注,而且,下注的盤口和賠率隨着時間的推移,每分鐘都在不停地變動,莊家總會開出一個即時的盤口讓你輸贏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一場九十分鐘的比賽,通常莊家會一直開到八十八分鐘纔算結束,遇上大賽,開足九十分鐘都很有可能。

大華剛下完滾球盤,電話就響了,是老刀。

“大華你瘋了?怎麼下這麼大?”老刀的管理網上可以查看到大華的下注情況,他看到大華剛輸了十萬然後又下了十萬,實在忍不住給大華打了個電話。

“這球包贏的。”

“哪有包贏的球?我告訴你,要是輸了,明天你可別結不出賬。”

“哪次輸了沒結賬給你?”說完,大華就把電話掛了。

大華電話剛掛,黃飛又來電話了。

“你怎麼忽然下了這麼大?”黃飛也怕大華結不出賬。

“這場球,包贏……”

話還沒說完,大華突然住嘴了,因爲比分網上一聲鳥叫,他所押球隊的對手進球了!

黃飛也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情況:“喂,喂,聽着呢嗎?”

“哦,哦……”大華已經被那一個球把魂都打沒了。

“我跟你說啊,你小點下……”黃飛和老刀的話都是一樣的。

“明天再說吧……”大華一點底氣也沒了。

“你真得小點下。”

“知道了,明天再說吧!”

大華掛了電話,乾脆關了手機。

九十分鐘後,這場比賽結束,大華又輸了十萬。此時的大華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跟賣料的吵架了。

二十萬的窟窿,他大華是怎麼也堵不上了。據說行屍走肉般的大華開始胡亂地把剩下的信用額度用十幾分鐘的時間打光,打完以後,又如行屍走肉般呆坐在電腦前,靜靜地等待比賽結束。

他知道,他這輩子算完了。人家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如果賭博輸了錢,還有可能戒賭以後賺回來。可他這樣五十多歲身無長技的人,輸掉了這筆拆遷款,那就真是徹底完蛋了。

上海的天明顯比其他城市亮得早,當網吧服務員來拉開窗簾打掃衛生迎接新的一天時,大華下的球終於全結束了。賬戶裡,負二十七萬。太陽照常升起了,一縷陽光照在大華的身上和顯示器上,大華看着反光的顯示器屏幕發呆,明天,他還能見到這太陽嗎?

據說,大華後來一個人坐在網吧門口的水泥地上,抱着頭,坐了足足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大華起身,離去。

早上八點,老刀家的門鈴響了。賭球的人過的時間都是美國東部時間,早上八點,當人們都起牀準備上班時,所有賭球的人和莊家卻都在睡覺。

穿着睡衣的老刀睡眼惺忪打開了房門,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門口的大華。

老刀早已料到大華會來找他,只是沒想到大華會跪在他家門口。

老刀一句話都沒說,扶起了大華。大華早已老淚縱橫。老刀也明白大華究竟來找他幹嗎,沒有埋怨大華一句,把大華拉進了房間。

小風也出來了,說:“一夜沒睡吧,進去睡一會兒。”

“……老刀,幫幫我。”大華哭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老刀早已料到大華有今天,只是沒料到大華能輸得這麼慘。看到哭成這樣的大華,老刀明白,這忙不能不幫。

“你進去睡吧!你的事兒,我想辦法。”老刀說。

“就是,你們這麼多年的朋友,老刀肯定得幫幫你。”小風說。

大華進去睡覺了。

中午,老刀跟黃飛開了個會。

“大學生啊,你也知道我和大華的關係,現在大華輸得這麼慘。咱們也幫幫他吧。”

“怎麼幫啊?他賭得那麼大,勸也不聽。”黃飛挺煩大華。

“這樣,他在咱們這裡一共輸了八十八萬,你在這個平臺上吃兩成,你的十七萬多肯定結給你。但是該你拿的那輸十退一,算是給我個面子,你就不要拿了,退給大華。可以嗎?”

通常賭球時莊家都會對賭徒執行“輸十退一”的政策,也就是說,如果像大華這樣輸了八十八萬,那麼莊家會退給他八萬八。大華賭球纔剛剛入門,這樣的“優惠政策”,他還不懂,所以老刀開始也沒跟他說,就等他輸急了退給他這些錢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黃飛也挺爽氣:“行,那十退一我不要了,就退給他,但是我吃的那兩成一分錢也不能少。”

“不會少給你的,跟我做事,你就放心吧。”

在這個平臺上,老刀吃三成,也就是說:大華輸了八十八萬,其中有二十六萬多是老刀的。這些錢,老刀一分沒要。不但贏的錢沒要,老刀還加了點錢湊成了十萬塊,拿了張報紙包上,回了家。

“你昨天輸的二十七萬,賬全算在我身上了。”老刀搖醒了大華。

“……”大華還沒睡醒,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睛。

“我說,你昨天輸的錢,我不要了。”

“……”大華愣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老刀會這麼講義氣。

“我這話還沒說完。你不能再賭了,我也不可能讓你再賭了。”

“肯定不賭了。”大華連連點頭。

“那你要是再賭呢?”

“你砸斷我的手指頭!”大華好像才清醒。

“拿着!”老刀遞過了報紙包。

“啥呀?”

“拿着吧!”老刀把報紙包交到了大華手裡。

大華打開報紙包一看,裡面是齊齊整整的十萬塊錢。大華的眼淚和鼻涕又全下來了。

“老刀,這輩子無論你讓我幹啥,只要你說一聲話。”

老刀說:“我能用你幹啥?只要你以後不賭博,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賭了,肯定不賭了。”

“你拿這錢,開個大排檔,要麼擺個地攤。不然你下半輩子咋過啊!”

“知道了,知道了。”大華死死地抱着那十萬塊錢不撒手。

老刀其實也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主兒,之所以對大華仁慈了一把,還是因爲怕身邊的朋友說些什麼。如果老刀身邊的朋友都說老刀這人居然連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坑,那老刀可能就混不下去了。

也許很多人想知道後來發生在大華身上的事兒是什麼。其實,後來發生在大華身上的事兒是賭徒最常遭遇的慘劇之一:本來有回頭是岸的機會,但不甘心,再次涉賭……據說大華在痛定思痛戒賭十幾天後,又從徐匯的一個莊家那裡拿了信用賬號,僅僅用了三天的時間,就又輸掉了三十幾萬。可大華只能結出十萬的賬,剩下的賬根本沒法結。結不出來也就算了,自認爛命一條的大華還跟徐匯的那個莊家耍起了無賴,把對方氣得七竅生煙。

徐匯那莊家也看出來了,這大華是徹底想賴賬了,從他身上再也搞不出錢了。徐匯那莊家一不做二不休,過了幾天找了兩個外地人,在一天夜裡把大華的兩條腿全部打斷了。

大華當夜住進了位於四川北路的一家醫院。十幾天後,人們看見在離醫院大門口不遠的地方多了一把藤椅,藤椅上躺着一個人,足足三個月,始終躺在那兒。

又過了兩三個月,他終於不見了。

大華的慘遇老刀能不知道嗎?老刀肯定知道,但是老刀一定假裝不知道。他總不能把這殘廢老頭弄到家去養下半輩子吧。再說老刀覺得他對大華已經仁至義盡,沒必要再爲他多做什麼了。

棋牌室裡似乎也沒有太多的人在意大華的消失,因爲,大家還都沒來得及跟大華熟悉。認識大華的人都說:“大華這房子還不如不拆遷,要是不拆遷,大華還能有個窩住,還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黃飛就曾親眼看到過躺在醫院大門口藤椅上的大華。黃飛在大華身邊站了幾分鐘,遞給了大華二十塊錢。大華頭不擡眼不睜,雖然接過了錢,但是不知道是誰給的。

一個美國人曾經說過:很多賭徒都是窮人,他們希望能通過賭博翻身,結果卻往往是越賭越窮。賭博,就是窮人頭上額外的稅。

無論徵什麼稅,都不會出人命,但是賭博這個稅,是要人命的。

大華這樣的光棍賭徒,算是幸福的。爲什麼說他是幸福的呢?因爲光棍一條,害就害自己一個,不至於全家人跟着受苦受難。

可畢竟,賭徒裡像大華這樣無牽無掛的光棍太少了。更多的賭徒,會坑了家人和朋友,這纔是真正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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