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嗎?
?果不期然,他老人家朝他丟出了幾個問題,雖然不外乎他在都市的工作情形及他與依娜相識和結婚的經過。但他老人家相當嚴謹的問句,令陶健方不得不正襟危坐,並努力的讓答案慎重周延。
尤其,當他老人家用比嚴肅更嚴肅幾分的問起他對山林與部落的印象與觀感時,他的回答變得很謹慎、很推敲。
“雖然,對原住民族許多的習慣和行爲我根本不瞭解,不過我尊敬原住民族對大自然的瞭解。”
“哦!你覺得我們瞭解什麼?”老人家神情認真地盯着他問。
“你們知道大自然並不是光爲人類而生。”健方瞥了依娜一眼,在她迴應的鼓勵微笑中,他想起了剛剛她在車上對他傳述的那兩則關於百步蛇與貓頭鷹的故事,以及她爲故事所下的註腳。“人活着,不該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而是該對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抱着尊重與崇敬的態度,纔可能獲致自然善意的迴應。不只人和人之間,人跟大自然之間也是一樣的,是互助而不是相對的。”
陶健方試着領略依娜的說法,並聰明地抓到精髓。而他現學現賣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他馬上發現了他的老丈人態度上的轉變,經由短短的幾句話,他獲得了他老人家的喜愛,甚至尊敬。“你是個有智慧的都市人!”老人家溫和又嚴肅地置評着。
奇特的是陶健方發覺自己竟然很看重這份喜愛與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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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落之前,他很自然地帶着他的優越感,感覺就像要進人一個固步自封、落後不堪的角落,除了應有的禮數,他根本想都沒想過要積極的去博得依娜家人的好感,原因是他不瞭解原住民族,所以他少了一份敬重。
依娜現在部落裡的族人不少,但真正的親族不多,聽說她還有一個姊姊和一個弟弟分別在外地,母親早已去世,如今家裡就由身爲族長的父親鎮守着。
但爾後幾日,光他們父女兩人,就教會了陶健方許多事,包括他很少去思考過的他從不缺乏的傲慢與他一向缺乏的謙卑。
每每,當他看着那位面貌黧黑,眼中卻流露着真智慧的長者在爲他的族人排遣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時,他的心中便壅塞着許多無以名之的敬佩。
至於依娜帶給他的體會,更是深刻。回到她的家鄉,她像蛻變成另外一個人(是不是他所預感的第三個唐依娜,還有待觀察。),友善、熱情、活潑、不設防,她的魅力在她的家鄉,變得毫不做作並且無遠弗屆。
不論她走在哪個角落,都不乏與她熱絡地打着招呼的族人,陶健方有些不滿地發現他們唯一有隱私的地方,就是在她那間小而簡陋的房間裡。
但是,當然,依娜敏感地發覺他的不滿,於是第二天大清早便喚醒了他,攜着他走入山林,來到一片她保證只有她曉得的隱密地方,她的私人天堂。
“喜歡嗎?”就像電影裡那個正向她的軍官愛人炫耀自然之美的印第安公主寶嘉康蒂,她撥開一大叢芒草,俏皮的歪歪頭看向芒草後方。
有蓊鬱的大小樹木,還算平整的草地,它們圍繞在一面水波不興、沉靜如鏡的小小湖邊。
“喜歡嗎?”她屏住呼吸,再問一次。
他則是呼出一口氣,誇讚道:“好美!”
她在湖畔坐下,發出愉悅的笑聲。“我愛死了我家鄉廣大茂密的森林,每一個生命的精靈都安份守己的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遼闊與沉靜中成長,就算年邁不堪的老葉枯枝,也會安靜地躺在樹上,等待重回大地懷抱的那一刻到來。”
她的臉上泛着快樂的桃紅,一陣風吹過來,撩亂了她的長鬈髮並帶走她的笑聲,她的笑聲持續迴盪,在這清朗早晨的湖畔,她看起來燦爛溫暖且神采飛揚。
陶健方從來不知道一個率真、由衷的微笑可以帶來那麼許多力量,令人感覺愉快、耳目一新的力量!而他忽然有點害怕這股力量,原因無它,因爲它出自唐依娜!
“精靈?你不會是正在告訴我,你相信精靈的存在吧?”他的原意是揶揄她,可是她突然變得嚴肅的表情震懾了他。
“我的確相信精靈的存在,我的族人們也全部相信。我們族人對神鬼魂的觀念並不細分,我們一概稱之爲Hanido,也就是精靈。我們祖先將萬物擬人化,無論太陽、月亮、風、雪、彩虹、水或石頭,都是由人變化而來。相對的,我們也認爲天生的萬物有的是善的精靈、有的是惡的精靈,所以我們祖先利用許多傳統的祭典儀式來與神靈與宇宙溝通,也藉此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
依娜對生靈的崇敬的確令他震懾,但她太過一本正經的說着神話的樣子,又令他起了挑釁之心。
“可是,你們真的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了嗎?在現代的美麗島嶼上,你們被視之爲弱勢族羣,就連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來和尚,也知道你們這些原住民族有着酗酒、雛妓、以及因爲外力介入而產生的‘自信心’消失並且拒絕‘認同族羣’的傾向。你們的生活文化可能即將被迫消失,例如你們摒棄了原本的築屋方式,全住進了鋼筋水泥;你們的社會組織也正面臨着惡性解體,例如你,在部落裡或許是個人人尊敬的公主,可是出了這裡,你就什麼都不是……”
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陽光、消失了溫暖的靜寂臉龐,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談。湖畔因此靜默了良久,只剩風在樹隙穿梭。喔!他懊惱自己居然那麼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麼長篇大論卻無異於在人家的傷口上抹鹽。“依娜,我說的有點過份,我抱歉。”
他的陳述在她心頭滲進了濃重的憂鬱,而他的歉意帶給她無法掩飾的苦澀。“不,你說的全是事實,出了部落,我就什麼都不是。許多時候,我就是愛逃避現實,淨挑祖先們遺留下來的輝煌神話來安慰或娛樂自己。”依娜沮喪地注視着湖面。“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傳統文化必須適應現代文明,必須不斷地吸收、接納、融合才能成長、蛻變,遺憾的是我們原住民文化正面臨消失的危機,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視、被扭曲、甚至被外來的價值觀所輕佻。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價值觀。”
她語氣中的憤懣,令他怔忡,而她脣上抿起的悲苦線條,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麼,又不曉得該安慰什麼。畢竟,他沒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給她治療的創傷藥。
“你大概曉得,在我們這種聚落,賣女兒的人家不是沒有。原因嘛,不外乎窮。”她苦笑,神情變得遙遠。“我總覺得,以前的人家窮有它的好處,像那樣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們在人前不必假裝、不必隱藏,窮就是窮,沒有太高的物質慾望,平安過日子就是幸福。但現在的人不同,窮完全沒有好處,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裡,生命困難多了,爲了免於被看輕,即使口袋裡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拼命假裝、拼命隱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喚,並突然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她接受他成爲她的愛人的那一天,她說過的,那些關於“匱乏”的字眼。會不會,導致她“匱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饋贈”的原因也是爲了她的族人?
假設的種子纔剛種下,依娜卻因他的低喚回過神來。“算了,先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於掩藏那個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緒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長裙,就開始在沿着湖畔摘採一種開着紫色細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後面漫步,並觀察她的舉手投足。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類悠哉遊哉的相處方式。她的步履輕盈,走路時微微晃動的身軀纖巧曼妙,當她俯身摘採紫花並迎風甩動她狂野的長髮時,她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仙子,一點都不憤世嫉俗。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心情的激動似乎已經逐漸得到控制,摘滿一大捧野草花時,她又恢復成活潑、談笑自若的唐依娜。
“這是紫花酢漿草,莖酸酸甜甜的,別有滋味喲!”她遞了幾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嚐嚐看,見他猶有疑慮,她笑着揶揄他。“沒有毒的,陶總經理,我曉得你很愛惜生命,我保證,它至少比灑過農藥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給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別人挑釁,試着放了一根到嘴裡,嘿,滋味還真是不錯。
見他邊嚼邊點頭,她乾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漿草一古腦兒的塞入他的雙手,讓他捧着。
“拜託,你該不會是想把它們全奉獻給我,拜託,即使它是長生不老藥,我也不可能一口氣把它們全吃掉。”陶健方垮着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