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白髮三千欲語遲(四)
給知己潑了一盆冷水之後，王青月顯得心滿意足極了。臉色很平靜，平靜到不需要遮掩也止如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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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骨沒有再多操心，她想，兩個什麼都沒有說卻誰都心裡有數的人，想來已做出了自己的決定。無論是捨棄還是在一起，都由天註定了。她能爲王青月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百骨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會很輕易的對人好，很輕易的想要幫一個人。而自己，卻從來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所以她死得早。
江若虛在被潑了一盆冷水之後凍得有些哆嗦，狼狽的道別了百骨。在回家路上他一再的想着今天發生的一切。覺得都太不可思議。可是無論他想着生命，腦子裡都止不住的想王青月充滿靈性的眼裡打着轉的淚和她說過的話。
旋即，他又想到了百骨。那個孱弱蒼白卻無時無刻不透露着神秘的女子。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個時候，容貌年齡都成了次要的。與他爲知己的，是面前這個人，是那個叫王青月的人，他從未這樣清楚地認識到。而不是她所擁有的美貌，錢財，權勢，他看到的，只有一個面目醜陋，家中貧困潦倒不得已出來賣藝的無鹽女。可是她是她，所以他敬她愛她。
他想通了一切，突然覺得渾身輕鬆得像是要飛起來一樣，他甚至想換了衣服就再去百骨的小宅子裡去。現在，立即，馬上。
——不是爲別的，只是爲她。
明明這些字說得很容易，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人呢？
多少人爲了身外之物娶了自己不愛的女子，又有多少人爲了繼續和心愛的女子在一起，從精神到身體一點一點的出軌。到底一個情字，一共十一筆，傷了的，又何止十一個人。
王青月就是那樣一個姑娘，你若愛我，就好好愛；如果不愛我，就請拾起你男人的驕傲，永遠的離開我的生命。
就像是人生中的一場豪賭，他壓上了他的所有。一顆真心能否換回另一顆真心？
次日一早，他剛穿戴整齊，正準備出門，就傳來了敲門聲——他上前去打開門，看見外面立着一個畢恭畢敬的小廝。
他疑惑問：“小兄弟來找什麼人？”
小廝咧嘴笑道：“江公子，我是白府上的。”
——小廝不知“白”和“百”二字差別，更是粗鄙得不知百骨音同“白骨”，只道自家主人姓“白”，至於名什麼，卻是一問搖頭三不知了。幸而他不知，否則還不被嚇到？
江若虛心裡有些許的緊張，面上卻是不顯，他只道：“巧了，我正要往你家主人府上去。”
小廝笑得很是喜慶：“主人正是託我來說這事兒……”
江若虛一聽，簡直心都要懸起來了。
小廝賣足了關子方道：“主人讓我來看看江公子現在在幹嘛，若是要收拾好了要去白府，就噢讓我幫公子一塊兒收拾，若是江公子現在還在睡着，便不用管了。”
江若虛聽得奇怪，正想着呢，他分明已經收拾好了，爲何還要“收拾”？卻見那小廝已經進了屋，他尚自以爲是這小廝不懂禮，想要進去討口水喝，沒想到那小廝竟開始收拾他的衣物——原來收拾是這個意思。
他卻慌忙攔住：“這位小兄弟，你是在幹嘛？”
小廝嘿嘿笑道：“主人邀公子前去短住一番，特命小的來幫忙搬東西。”
——這，這……
這正如他所願！
王青月擺着一張不大好看的臉前來迎接他——想來是因爲有些許尷尬。亦或是爲了讓他知難而退，她還特地讓百骨將自個兒畫得更醜了。到了晚間，自個兒都不敢照鏡子，生怕將自個兒嚇到了。
然而江若虛看她的眼神卻越發讓她驚悚了。她開始擔心江若虛的審美與常人有極大偏差，要是某一日她卸了妝，變回到原來的模樣，他可否還這樣……如癡如狂？
其實愛情裡從來不缺乏試探，只是有的試探成功了，而有些試探還未開始就結束了罷了。
而每一個人，毋庸置疑的是，無論他口頭上說着什麼，心裡，卻一定都是渴望愛與被愛的。
就像是沙漠渴望雨露，越說着厭惡愛的人，越渴望被愛。
只是屬於他們的那一份愛情來得太晚，所以他們都會像是小孩子看見自己想要的東西擺在面前，卻又不想要服輸一樣，彆扭的轉過頭去，大聲的說一聲：“怎麼現在纔來？我已經不想要了。”
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很順利。只是百骨的身子越來越不好了。她都怕自己什麼時候就要從一坯黃土中爬起來又化成微塵回到那一坯黃土中去。
某日清晨，她難得有些清醒了。恍惚是看到了有人到來，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然的驚坐起，面前哪裡還有半個人影？正欲重新又躺下，眼角餘光卻掃到了一個黑影。
窗桕上坐着一個人，衣袂翩翩，像是輕得要飛走了一樣。……是誰？
晨光熹微，又逆着光，看不分明。
只有一個熟悉的輪廓。
像是在心裡描繪了千遍萬遍一樣熟稔，像是海枯石爛，斗轉星移都不會忘掉那個刻在心裡的影子。她吸吸鼻子，突然覺得久違了的安心席捲而來，與其同行的，還有她不知道何時蟄伏在何處的軟弱。
她突然好想哭。
只是她早已沒有了眼淚。
可是她突然害怕這是一個夢，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什麼感覺都沒有。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就沒有了血肉，又怎麼會疼。終究還是不能確定，她出聲，問道——
“誰？是誰？”
只聽得那人低低的笑出聲，中氣卻像是有些不足，或許是因爲風塵僕僕的趕回來，所以受累了吧。他從窗桕上跳下來，像是有些吃力。但還是一如既往的風度翩翩。他走過來，笑笑道：“怎麼，連我都不認得了嗎？”
百骨終於確定了是他，高興的從牀上坐起來，撲到他懷裡，將頭埋在他懷裡，“你終於回來了。”然而沒多久，就彈了起來縮回牀位。
顧懷遠脣角勾起一個苦笑來：“是，我終於回來了。”他故意不去看百骨皺成一團的小臉，話鋒一轉，聲音驀然變得嚴肅了，道：“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外面晾着的男人的衣褲是誰的呢？”
他神色冷厲，不似開玩笑的樣子，百骨被看得一陣心驚肉跳。“那是王青月的朋友的……王青月是花顏坊的曾經的花魁，是個苦命人。我將她留了下來，讓她陪我。”
顧懷遠這才復又微笑起來，張開兩臂，百骨就勢撲到他懷裡，他用下巴磨蹭着她的腦袋，道：“百骨，我很想你。”
百骨雖然所有感官都較之常人慢了那麼一兩秒，卻也不難發現，此時的顧懷遠有哪裡不一樣了……她捏着鼻子擡起頭來，疑惑道：“顧懷遠，你……你怎麼了？”
顧懷遠無奈的笑笑，眼神有些許飄忽：“什麼怎麼了？”
血腥味，和濃烈的香味……她皺眉問道，“你受傷了？”
“沒……”顧懷遠正要爭辯，她的一隻手卻已不容置疑地解開了他的衣服，“傷到哪裡了？”
顧懷遠拂開她的手，伸了一個懶腰：“傷得不重，怕你擔心，所以擦了香粉進來，沒想到還是被你問出來了。這鼻子啊，真靈的跟狗似的。”一邊說着一邊擰了擰她的鼻子。
百骨擡頭，道：“顧懷遠，你看着我！”
然後趁顧懷遠看着他，迅速的撩開他的衣服。顧懷遠無從躲避，百骨恰好看他身上的傷。骨攔着他不讓他走。手已經飛快的解開他的衣服。看着他渾身的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顧懷遠，你，你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
顧懷遠渾身上下少說也有十幾道傷痕，新傷夾雜舊傷，其中兩道深入見骨，橫亙在他的背上。看起來要有多磣人就有多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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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去了哪裡？你去幹嘛了？！”百骨看着他渾身的傷口幾乎要昏厥過去，他到底做了什麼，受了這樣重的傷？到底，是爲了誰？
顧懷遠捂住她的眼睛，道：“別看了啊，乖。我沒事。一點都不痛，真的。”
怎麼可能不痛……怎麼可能不痛？你又不像我，無骨無肉無心。無論你修煉成了怎樣一副形狀，你也無法將自個兒全身用那鋼筋石塊兒鑄成，無論如何你也是個人。你還只是個人啊。
百骨被捂住了眼，顧懷遠道：“女孩兒家家的，別看那些血腥的了……我已經好很多了，它們都不流血了，你去幫我找些藥草來--按我給你的單子去買。”
百骨抽搭了一下鼻子：“我不怕血腥。我死了這五百年，什麼沒見過？我一點都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顧懷遠聽了這話幾乎忍不住將她按到自己的懷裡狠狠的揉，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握住百骨的手，將一貼身疊好的東西遞給了她。
他親了親百骨的頭頂：“脫下鮫綃吧，我爲你畫皮。”眼中的歡喜、激動、愧疚種種情緒交織錯雜，百骨沒有腦子的腦袋裡很不靈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她皺眉看向手裡的那物。那物很是平常，半透明的模樣，拿在手裡空若無物。她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竟比鮫綃更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