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百日未到恩先斷(五)
蘇怡仰首，挑眉勾脣，跟她平時裡裝柔弱博同情不一樣，竟隱隱帶着幾分剛氣，同舒梨聲倒有五六分相似。她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有心麼？”
舒梨聲被她問得心裡火起：“你認定我無心，爲什麼不知道他狠心！”
蘇怡臉上浮起一層晦暗不明的神色，她笑着，卻叫人無端的看出悲意來。“夫人怎麼會無心呢……夫人是大大的有心，逼得椴郎做出那許多事。他的確狠心，夫人的無心，卻比他還要狠心。”她笑了笑，“你不會明白的。不過我勸你不要和我鬥，否則吃虧的是你！”她低低的笑起來，竟叫人脊柱一涼，神色似悲似喜，恍若瘋了一般。反倒將人鎮住了。
“放肆！”她呵斥一聲：“論年齡我比你年長，論閱歷我比你多，論地位我比你高。你用什麼來說這番話？”
蘇怡只是低下頭不答，舒梨聲擺擺手：“你先下去。看見你就心煩！”蘇怡沒有再說話，起身福了福就走了。看着樣子也是極憔悴的，嫋嫋婷婷的身子看上去別有一番滋味在人心頭。
蘇怡走後，舒梨聲無力地歪在椅子上，合上眼，不知思索些什麼，綠衣不敢打擾。半晌她道：“去把百骨請來。”
百骨正閒得厲害，就差沒渾身長毛了，舒梨聲只養神了片刻，她就推開門進來了。“怎麼這麼懶呀，這會兒了還歪在椅子上。”
舒梨聲聽着她歡快的語調心裡頭的陰霾也去了不少，支撐起來對她笑道：“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啊。”
百骨道：“先前我來找過你一次，你不見客，我就回去了，跟顧懷遠磨了半晌嘴皮子，只覺得閒得很！聽說你找我，就趕快來了。你怎麼臉色這麼不好？”
舒梨聲強笑道：“剛纔我叫人把蘇怡請來了，說了會兒話現在很是乏了，卻還是想和你說會兒話。說來也怪，明明我二人先前從未相識，卻意見你就覺得親切熟稔，倒像是前世姐妹一樣。”
百骨笑開了，她先前可是沒有姐妹，就這五百年的記憶來講，她也從未見過舒梨聲。可是緣分就是那麼奇怪，她和舒梨聲莫名其妙的投緣，處處都想給她打算，倒比尋常姐妹更可貴。
舒梨聲道：“今天蘇怡跟我說了很多話——”百骨靜靜的聽，眸子又黑又亮，被她看着舒梨聲也有了說下去的勇氣。
“蘇怡問我有沒有心，她說我逼椴楓做了很多事，還叫我不要和她爭，我爭不過她的。”舒梨聲蹙眉。“我卻不知椴楓究竟爲我做了什麼事叫他心愛的妾侍這麼委屈！”
百骨用手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舒梨聲苦笑：“我也當真失敗。椴楓新娶了幾個小妾進來的時候，我也曾大鬧過。現在想想，爲什麼不順着他呢？”
那樣一顆愛人的心，付出了全部，得不到相對於的回報，自然會“無理取鬧”，可是椴楓也沒有彎下他高貴的脊樑來就她，讓她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找對了良人。
年輕氣盛，她無法接受丈夫的冷落、不聞不問。從此和椴楓進入了拉鋸戰中。她對椴楓冷淡，椴楓將她視若無物。整個長安城都在笑話她嫁人時的高格調，不過三個月餘的時間就失去了夫家的寵愛。
說白了，她除了椴楓的正妻這個名頭比較有噱頭外，其餘當真一無所有。
親手撕裂心中的傷疤時她想，再好好的愛一回，再好好的過一回，別的，她當真一無所求了。哪怕是要她放棄所有的自尊與傲氣，她也要一搏。那個人，畢竟是她深愛的人。
女子重故夫，男子愛新婦，實乃人之常情。
百骨入神的聽着，想着舒梨聲，只覺得一陣心驚，她似已存了死志。
因爲過於愛你，我要得到你。
得不到你沒關係，我想毀了你。
可是毀你不忍心，就讓我再也見不到你……
舒梨聲回憶起以前，眼底重新煥發出了光彩，似乎回到了當年青蔥女兒時：“我爹是江州府最大的繡莊的老闆，我十五歲那一年，提親的人幾乎要踏平我家的門檻，可是我一個人都瞧不上。有一日，我爹很高興，吃飯的時候連飲了三杯玉鉤藤，他喝得有些上臉，對我說，女兒啊，你這麼大了，你娘早逝，也沒有人教你閨中女兒該學的，你年紀也到該嫁人的時候了，可有心儀的公子？我道，沒有。他的臉便更紅了，他說，爹今日倒遇上一位青年公子，當真是驚才豔絕。
“彼時，我心高氣傲以爲他只是說笑，知道一日，爹領着一位年輕的公子到了我的繡閣樓下。我本在專心繡花，卻聽得父親在樓下喊我，手一時沒有拿穩，正在繡的手帕連同串在上面的針線一塊兒都落到了下面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探出身子望下去，卻見一年輕公子身着竹青色的長袍，手執一柄墨扇，在那裡搖啊搖，本身便已是極致的風流倜儻，可我的針線和手帕一下子落下去，恰好蓋住了他的一張臉。這便有些不倫不類了。”舒梨聲輕輕的笑了，百骨雖然未曾見過椴楓，卻能夠想象。不由得也會心一笑。
“三個月後我及笄，他攜來的嫁妝足足擺滿了三條街，人人皆說我有福，當時我也是待嫁的女兒心態，心知他便是要相伴着走一生一世的人，也早已傾心相許……嫁過來三個月裡他對我百依百順，我真以爲我們就能這樣相守到老。可是後來……我爹又中風去了，我也失寵了。再後來……你也就知道了。”她想來要強，說道這裡也忍不住眼中有淚。
百骨能夠懂她的心思。她向來喜歡舒梨聲的性子，可是看着這樣委曲求全的舒梨聲，她心裡也有些難受——她就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想要把珍藏着的寶物全都拿出來給百骨看，讓百骨相信，椴楓是愛她的。可是百日未到恩先斷，不信人間有白頭。百日的恩愛又能說明什麼呢？椴楓的妾室進門都有三年了，就連蘇怡--椴楓最寵愛的一個妾室進門都有一年有餘了。可她還是想幫舒梨聲。
她頓了頓，眼睛溼溼的看着百骨，低下頭抿了抿嘴，擡起頭時已開朗了許多，她笑着道：“浮起的相處之道，便是以和爲貴。我也想明白了。先前叫你二人來的時候，我一直懷抱着要讓椴郎親身體驗我經歷的傷心難過，性子又傲，自以爲放下一切去找他，就能使我二人重回當時的恩愛時光。可是偏偏又經不得他誤解，非要逞一時口舌之利，鬧得大家都不歡而散，很不討喜。我現在想着，覺得很是不該。好百骨，我知道你很有心，這一次請你一定要幫我。”
百骨有種不好的預感，卻道：“你先說，若是對你不好，我會拒絕。”
舒梨聲臉色依舊有些病態的蒼白，面容上漂浮着一層恍惚的笑，她緩緩道：“我聽說，你會換皮。”
百骨一聽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舒梨聲，你可知換皮的代價有多大！先要將人皮活生生剝下，換上繪好的鮫綃，再用秘法裹在你身上。鮫綃是何物！‘鮫人紡水爲綃’，那玩意兒密不透風，你的壽命自換皮開始，將會終結於半年之內！這還只是假若換皮成功會產生的後果，如果我手藝不到位，你當場就會死掉！你還要試麼！”
舒梨聲深深的看着百骨，突然就笑了：“百骨，你不會讓我在換皮的時候死掉對不對。”她說得很肯定，眼神清澈見底，像是她憧憬的東西就在眼前似的。
百骨搖着頭：“舒梨聲，我不會讓你這麼快死。我不會幫你換皮的。”她心裡也是難受得很，喉嚨似乎被什麼堵住了死的，她試了許久方纔找回自己的聲音：“舒梨聲……不要這樣……你本不是這樣的人。你離開了他也會過得很好。比他還好。他拋下你是他無眼，可你不能拋下你自己！”
舒梨聲溫柔的笑着看着百骨，很是虛弱的樣子，她搖搖頭道：“小百骨，你真是什麼都不懂。我要的只有他能給，沒有了他，我就算活着也了無生趣。我要和他生同衾、死同穴！”
百骨一見舒梨聲便覺得有緣，不只是因爲她是僱主。否則以她和顧懷遠的心性又怎麼會一遍一遍的幫她，無數次得罪蘇怡？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可是你會死！換皮聽起來容易，可是你一屆凡胎□□又如何能承受那樣的痛苦？”
舒梨聲淡淡的笑道：“我會受得住的。”話剛落地，她又連珠炮似的道，“綠衣，去請顧公子過來。”分明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然後她轉頭對百骨道：“百骨，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但是這是一單交易，我是你的僱主。”
百骨怒極，摔門而去。
只求顧懷遠能夠聽她的，拒絕舒梨聲。
可爲什麼她的心還是惴惴的不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