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是近數十年來,兩個最難纏的殺手。
他們精於暗器、輕功,但他們在殺人之前,一定會在事先通知他們要殺的人:他們要來殺他了!不過,知道了也沒有用,十天之內被殺者一樣被殺;而神不知和鬼不覺殺人的時候,不管你怎麼防範,到最後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認爲:當“神不知,鬼不覺”來知會他們,將要來殺你的時候,那就等於是閻王爺宣佈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們殺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搶先殺死自己一途。
如果說神不知和鬼不覺這對兄弟仍有弱點,那就是他們兩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們雖是親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幫,決不互助,反而,很有興趣看對方的失手和狼狽。
可是他們這對兄弟的武功實在太高了,行事詭異,手法獨特,就算分開來各自爲政,也極難應付,要是他們聯手起來,排名絕對要在“暗器王”秦點之上。
而今他們兩人都來了。
就在方邪真身邊。
方邪真卻還在躺着,仰看風雲色變,細賞緋花點點。
黑虯髯的是鬼不覺,他進兩步,往左橫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搖了搖頭,再斜跨半步,再搖了搖頭,道:“不行。”
白鬍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歡眯着眼,有一張憂愁的臉:“什麼不行?”
鬼不覺咕噥着道:“他這樣躺着,我可不能殺他,我從來不殺沒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錯了。”
鬼不覺驚道:“有什麼不對?”
神不知道:“他不是沒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爲抵抗,那纔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問:“練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鬆’字訣箇中三昧,如果你虛腳離步進退的時候,腳之膝不能隨之圓轉,那就是不夠‘鬆’;當你練拳時,別人突然輕碰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勢不能隨對方的手勢而上下移動,那也是不夠‘鬆’。所以武功講求以力小勝力大,以柔克剛,打人要用力的,其實用力反而是幫倒忙。惟‘鬆’才能發勁,黃帝內經上說的‘筋脈和同’,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要是不‘鬆’,反應就不會快,也不會正確,真正格鬥的時候,招式是隨變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無招,這些首先要放‘鬆’才能做到。”
鬼不覺道:“我不明白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沒長眼睛嗎!”他不只手‘鬆’腳‘鬆’,連全身都放輕‘鬆’,躺在那裡,就叫你攻不進去。”
“雖然很對,”鬼不覺瞪着眼睛道,“你說的對,他全身皆‘鬆’,不過,我仍覺他的‘緊”。
神不知這回倒是詫道:“哪裡緊了?”
鬼不覺肯定地道:“他心緊。”
神不知輕吁了一口氣:“那又不是我的錯,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覺道:“你說得對,但心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方邪真覺得臉上又飄覆了一朵落花。
剛落的飛花還帶着餘香。
他當然也有在聽神不知和鬼不覺的談話。
他發現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歡指責人的錯,鬼不覺卻常把“你說的對”掛在咀邊。
除此以外,他也發現了另一件事。
這件事一點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覺這番聽來滑稽突梯的對話,卻道出了武學的真諦,甚至道破了他此際的不防爲防的優缺!
——這對兄弟,的確是可怕的敵人!
——非常可怕的敵手!
鬼不覺又打量了一會,道:“我要先問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見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沒有留意鬼不覺的話。
鬼不覺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懶洋洋地道:“唔?”
鬼不覺道:“你是怎麼會知道我們就是鬼不覺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壓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閒地道:“花。”
鬼不覺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飛花”。
鬼不覺仍是不明白:“飛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爲飛花,你們來的時候,落得特別快,旋舞無依散紛紛,能有這樣的殺氣,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幾人?”
鬼不覺聽了大爲高興,向神不知笑道:“他說得對!他在稱讚咱們咧!”
“錯了!”神不知卻憤憤的道,“他在說出我們的缺點。”
鬼不覺茫然。
“一個真正的好殺手,不是殺氣凌厲,而是讓人感覺不出殺氣來,不是最高明的高手,纔會透露着殺氣;不是真正的殺手,才以爲一流高手應有極強的殺氣!”神不知氣虎虎的在罵人道:“一個真正的高手,到了爐火純青,應如大地,返樸歸真,無所用心,決不教人一眼窺出,一語道破,唉,可惜我們兄弟天生殺氣過盛,那又不是我們的錯!”
方邪真又發現了一件事:
這對殺手兄弟裡,哥哥對評斷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對自己卻不肯深責,常說,“那又不是我的錯”;弟弟則較衝動純真,但觀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過卻很肯認可別人的長處。
方邪真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聽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爲什麼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問:“爲什麼?”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從雲彩的變化裡,看出這一戰的結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這次神不知沒有說話,鬼不覺已搶着道:“這人該你來殺是我殺?”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殺不來,我才殺。”
鬼不覺怒道:“誰說我殺不來!?”
神不知好像幸災樂禍:“你根本還沒找到他的破綻。”
鬼不覺大聲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說了一句讓方邪真心頭一寒的話:“他在想念那個依依樓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個惜惜現在正遇到什麼事情,你想他還會沒有破綻嗎!”;方邪真臉色大變。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劍柄上,上身也挺了起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不自覺地露出了破綻,也在這一剎那間,鬼不覺就向他發動了攻擊。
發動了可怕的攻擊。
顏夕見方邪真走出月門,憂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憂形於色,幾乎碰倒了一盤綠珠墜玉樓。
她想了想,下了決心似的咬了咬脣,把錦羅兜束在發上,放下了花藍和剪鋤,摸了摸懷中的短劍,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着走出去。
忽然,背後有一個聲音呼喚:“夕兒。”
顏夕心神一凜。
她聽出是她丈夫的聲音。
她回頭就看見了池日麗,正推車要從曲廊到後院來,在較昏暗的走廊裡,池日麗顯得格外蒼白,推車時眉心緊皺着,薄脣緊抿着,顯得很有些吃力。
顏夕一見,心生不忍,馬上走了過去,幫他推動輪椅。
“你要出去?”池日麗很和緩的問:“要去哪裡?”
“也沒想去哪裡。”說這句話的時候,顏夕還不知道要不要,或該不該告訴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話已經這樣說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過想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池日麗慢聲重複了這句話。
“你看那天色,”顏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遠處: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爲她覺得那是對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飛這等人物竟用“三指彈天”這種名字爲絕招之外,大多數人,都覺得天意難辨,天威難抗,天命難違,誰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
可是,真正會害人的,到底是人還是天?
不管如何,池日麗真的仰首看了看天色,道:“好大的威殺之氣,此前有位古大俠說過:這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池日麗這樣一說,顏夕就微微變了臉色。
“你擔心?”池日麗柔和的問。
“這樣的天氣,”顏夕不安的道,“我總擔心有事情發生。”
池日麗似在觀察顏夕:“我聽說有兩個人,已來了洛陽。”
顏夕忽然生起一種驚懼的感覺:“什麼人?”
“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顏夕一驚而道:“是誰聘用了他們?”
“現在還不知道,”池日麗垂首看自己的雙手,一雙蒼白秀麗修長雅潔的手:“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請來的。”
“如果他們要下手……”顏夕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輕爲平靜一些,“他們會先選誰下手?”
“方邪真。”池日麗毫不猶豫的就答:“如果他們要向池家下手,第一個目標就是方少俠,因爲誰都知道,近日來蘭亭的勢力擴張,主要是來自方少俠的策略與助力;要毀蘭亭,就得先殺顏夕;要殺顏夕,先得除去池日暮;要除池日暮,則須先解決方邪真。”
他苦笑又道:“而我,只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沒有一殺的價值。”
顏夕不由自主的去握池日麗的手。那蒼白無力的手。“你不要這樣說……我們都是因爲你,才爲蘭亭做一切的事。你就是蘭亭,蘭亭就是你,你纔是最重要的。”
池日麗忽一笑,輕輕拍拍顏夕的手,道:“就算他們不是想先向蘭亭開刀,也會先殺方邪真,因爲,而今洛陽四大世家裡,誰都知道,方邪真舉足輕重,是個必殺之敵,或者,是個必交的朋友!”
“你看……方少俠的武功足以應付他們嗎?”顏夕忍不住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