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在離開祁北礦業集團的時候,採用公開署名的方式給中紀委和省紀委分別寫了信,如實反映了遲勝愚擔任祁北集團董事長以來所做的一些事,並提出他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和分析判斷,請求上級紀檢監察部門調查處理祁北集團存在的違法亂紀和**問題。穆平在信中還說:“憑藉一個**員的良知,我始終認爲一個重權在握的領導幹部,假如和老百姓嚴重對立,落到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境地,那他肯定是一個惡魔。”
笑容燦爛
葉毛在蜀人坊做足浴認識的那位邢姨專門找到家來,說她剛剛聽說葉毛不再當保安,也不在工廠看倉庫了,腿上還留下殘疾,所以特意來看看。
“邢姨,謝謝您關心。”葉毛對這位曾經提出要做他乾媽的老女人心存感激。
葉國林病情日趨嚴重,躺在牀上起不來,客人進門他只能作出苦笑。寇粉英眼淚止不住地流:“他邢姨,您真是個好人!毛毛在蜀人坊上班的時候,好幾回跟我提起過您,說您對他好,他徐叔也好。咱兩家不沾親不帶故,我們是窮人,您還專門來看毛毛,您說您多有心、多善良啊!我們家麻煩太多,毛毛他爸病得不行,有錢也治不好,何況沒錢。他爸要是一走,我也活不成,愁都把人愁死了。別的不說,光是毛毛沒事幹,沒班上,就能把人熬煎死。眼看該訂婚娶媳婦了,誰家的姑娘敢跟他呀?還落下殘疾,成瘸子了。他邢姨,您說我愁不愁,您說我怎麼活呀?嗚嗚嗚……”寇粉英悲從中來,掩面哭出聲來。
“媽,邢姨頭一回到咱家來,您就知道哭。”葉毛勸阻母親,“我的事您不用愁,我長大了,自己想辦法。就算把您愁死,管什麼用?”
“就是就是,毛毛說得對。葉嫂你別傷心,毛毛的事情咱共同想辦法,我會盡力幫他的,你放心好了。”邢姨安慰寇粉英說。
“他邢姨,葉毛說過,您和您家‘掌櫃的’都是好人。”葉國林強掙扎坐直身子和姓邢的女人說話,“我是個老焊工,早年**在的時候,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如今工人啥都不是,退了休更可憐。我是癌症晚期,癌細胞擴散,快要死了,死就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毛毛。娃娃沒念多少書,都怪我鼠目寸光,再加上窮,把他耽誤了,後來想給他尋個就業機會,一直尋不下。他邢姨您好心好意把這娃娃弄得當了保安,誰知道出事了,還把一條腿弄瘸。不過他的殘疾不算太嚴重,照樣能勞動,問題是沒地方上班。娃娃的就業問題解決不了,我死不瞑目。他邢姨,我有個想法,您能不能給引個路,讓我見見市上的領導,看能不能看在我有病、家裡有實際困難的份上,給毛毛解決個工作?我找過祁北集團領導,董事長也見過,可人家不管孩子的事,說歸地方管。他邢姨,您說我想找市領導這想法可行不可行?”
“嗯,葉師傅,我想想。我有個表姐夫是市級領導——葉毛在蜀人坊見過我表姐——就業這一塊歸他管。你要是想見他,我能想辦法讓你見,至於能不能辦事我說不準。”
“我就想當面對領導說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信領導沒有同情心,我也不信老百姓有天大的困難他們坐視不理?”
“那行,我先跟表姐夫聯繫,人家要有時間見你,我再通知你們。”姓邢的女人說。
葉毛一家人對邢姨千恩萬謝。
隔了幾天,邢姨打電話說她的副市長表姐夫願意見見葉國林:“我不能陪你去,葉師傅。表姐夫怕引來閒話,你自己去就行,讓葉毛陪着最好。你只要說認識我,表姐夫就知道你是誰,我給他介紹過。”
去見市領導那天,葉國林破例奢侈了一回,讓老伴兒買來一條活鯉魚燉湯喝,爲的是補充體力,以完成拜見領導的使命。癌症已經把葉國林拖到了閻羅殿門口,他能去一趟市政府不容易。到了祁北市政府門口,保安看見一個愣頭青小夥攙着病老漢,覺得他們是找領導上訪的,給攔住了。葉國林上臺階累得氣喘噓噓,努力做幾個深呼吸,纔對保安說:“我和副市長約好了,他等着我呢。”保安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葉氏父子,用電話與政府辦公室聯繫,得到明確答覆後才放行。
“啊呀,葉師傅,我沒想到你病成這樣,邢表妹沒說清楚。知道你這樣,打電話說事也行嘛。”副市長從闊大的寫字檯後面站起身,迎上來攙扶葉國林坐到沙發上。副市長親自攙扶,葉國林心中感動,眼睛也溼潤了。葉毛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這麼大的官,心想副市長也是人,還挺和氣。
葉國林坐下緩了一陣兒,強打精神說話:“副市長啊,實在不應該給您添麻煩,領導工作那麼忙,不過我實在沒別的辦法。您能看出我身體不行了,說實話,醫生早就宣判我的死刑了,這幾天我自個覺得隨時都有栽倒嚥氣的可能。快要死的人愛說實話,副市長,真要走的話,我閉不上眼睛。爲啥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這小兒子,孩子沒工作、沒收入,養活不了自己,更何況以後還要娶媳婦、買房子,我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有病把家裡的錢折騰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這就是留給娃娃們的遺產。我還有個大兒,幹臨時工,掙錢少,養活不住媳婦、娃娃,我那兒媳婦沒錢花,‘小姐’都當過,說出來丟死人……”葉國林說着,用手指沾了沾眼角。
“葉師傅你慢慢說,先喝口水緩口氣,我看你衰弱得很。”副市長給葉國林杯子裡續了開水。
葉國林喝口水,繼續說:“本來我們不應該給領導添麻煩,實在是沒辦法了,我馬上要死,不能眼看着一家人沒活路。我來找領導多多少少還有點能拿上桌面的理由,我這個娃娃——他叫葉毛——給祁北集團下屬的工廠當保安,爲保護工廠財產負傷落下殘疾,一條腿瘸了,這也算是見義勇爲才負的傷。他身體要好好的,哪怕幹體力活也能養活自己,可現在不成了,誰願意用一個瘸子?幹活兒不得力,形象也不好看。”
“你找沒找那家工廠,找沒找祁北集團的領導?”副市長問。
“都找過。人家說,按規定該給的補助給了,該照顧的也照顧了,他們再沒辦法。可我想不通,娃娃一條腿就那麼不值錢?多開三個月工資,也就是1800塊錢,把我們打發了,還沒地方講理。副市長您說,堂堂國有大企業,領導的心咋就這麼黑呢?”葉國林又擦擦眼角的淚水。
“葉師傅,你歇會兒,聽我說幾句。”副市長打斷葉國林,“就業是重大的民生議題,就業難是全國性的。咱們祁北市是一座相對封閉的工業城市,旅遊業、服務業等第三產業不夠發達,就業機會很少。國有企業不斷改進工藝,提高勞動生產率,吸納新生勞動力很有限,職工子女除了上大學、外出謀求就業,留在本地的很難找到一份相對穩定、薪酬水平比較理想的工作,這都是事實。像你這樣因爲子女就業而發愁的家長不在少數。眼下黨和政府十分重視解決就業問題,國家制定了《就業促進法》,還要採取一系列的政策措施。祁北市委市政府也非常重視就業問題,江成華書記經常過問,讓我們感到壓力很大。雖然說目前就業困難,但隨着國民經濟不斷髮展,就業前景還是很光明的……”副市長講起他所分管的工作來滔滔不絕。
葉國林半閉着眼睛緩了緩,精神稍好些,他接過領導的話頭說:“副市長您說得都對,我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不過我家的實際困難需要解決,葉毛因公負傷誰能給他一個說法,給他公正的待遇啊?我懇求領導關照關照我們這樣的急需黨的陽光照耀的可憐百姓。”
“葉師傅,我很同情你。不過,具體事宜還需要仔細研究,總有一天能解決。”副市長說。
“可我沒時間等了,兒子就業問題不解決,我死不瞑目。”葉國林說,“看看周圍鄰居,好多人家都買小汽車了,有閒錢都拿去炒股票、買基金,同樣活人呢,我咋就窮到快要討飯吃了?我也是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咋就落到這步田地,這道理到哪兒去講呀?”葉國林老淚縱橫。
“是的、是的,你實際上說到了社會分配不公的問題。”副市長接過葉國林話頭說,“咱們國家不光有城鄉差別,城市人口貧富差距也很大,仔細分析有很多原因,也包括市民自身的原因。我說句話葉師傅你別不愛聽,個人素質與就業機會多寡、勞動報酬高低也有關係。比如你這個兒子要是大學畢業,就業就相對容易。我的確很同情葉師傅你目前的境況,願意給你想想辦法。我這麼說吧,葉毛在那家工廠當保安見義勇爲,因公負傷,而且留下殘疾,這事情我聽邢表妹說了,今天也親眼看見孩子殘疾的狀況。對他這種情況,政府相關部門不應該坐視不理,相關企業也應該爲他做點兒什麼。這個問題我出面協調,估計會有結果的。葉師傅,我這麼表態你看行不行?”
“哦哦,究竟能解決什麼具體問題啊?”葉國林掙扎着想站起來。 ¸ тTk ān¸ c o
“我也不能給你具體的承諾,但我會盡量想辦法。你和孩子先回去,好不好?”
說半天,還是啥問題都沒解決!葉國林心中一急,忽然滿頭虛汗,眼皮上翻,朝身後的沙發倒下去。
葉國林暈倒在副市長辦公室,回到家就不行了。他把老伴兒叫到跟前說:“老婆子,你老漢要跟你拜拜了。你趕緊把蛋蛋和他媳婦,還有牛牛娃都叫來,讓我再見最後一面。”
葉毛說:“老爸您別嚇人。”
葉國林苦笑笑:“不是我嚇唬你們,明年的今天肯定是我的頭週年。”
寇粉英趕緊打電話把葉蛋一家叫來。
“你們把我扶起來,身子後頭放個被子。”葉國林發佈指令,寇粉英趕忙執行,莉莉把被子靠着牀頭豎起來,撫平,以便讓公公靠得舒適些。
葉國林盡力擴大呼吸量,以爭取有更多的氧氣維持他生命機器最後的運轉。他靠在被子上,微閉着眼睛積蓄力量,要爭取完成他生命歷程中最後一件事。
過了一會兒,葉國林睜大眼睛,目光如炬:“蛋蛋、莉莉,爸先給你倆說幾句話。”他聲音很洪亮,根本不像一腳邁過了奈何橋的人。
“爸,您說,我聽着呢。”葉蛋抓住老爸一隻手,把臉靠近父親。
“爸,您說,我聽您的話。”莉莉繞到牀另一邊,靠近老公公。
“爸沒本事,沒給蛋蛋尋下好工作,叫你倆過着不如人的日子。爸覺得對不起你倆和牛牛娃。”葉國林說着眼眶裡充溢着淚水。
“爸,不怪您,是我上學不努力。您把我養大責任就盡到了,生活得好不好是我和莉莉的事。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幹活兒,多掙錢,不叫莉莉和牛牛娃受罪。我還要看書學習,多掌握些技術,看將來能不能換一份好的工作。爸您放心吧。”葉蛋淌着眼淚說。
“爸您放心,我也好好努力,跟葉蛋一起把日子過好,把娃管好。”莉莉很乖巧。
“莉莉呀,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窮日子經不起折騰,家和萬事興,你倆把心用到一塊兒,纔有可能把日子過好。過了今兒,你們的事情爸再也不管了,你倆千萬千萬把牛牛管好,叫他將來上大學,上重點大學,咱葉家就看到牛牛娃這一輩兒能不能翻身,爸拜託你倆了。”葉國林口齒清楚,語氣鏗鏘。
“爸,您甭胡思亂想,您沒事兒。您的話我和莉莉記住了。”葉蛋眼淚穿越兩腮到達脖子,心裡揪得難受。
“毛毛呀,你也別怪老爸。我過去對你不好,是不對的。和你哥一樣,你也是爸的心頭肉。我要走了,最不放心的還是你。這段時間爲給你跑一份工作,我豁出去拿這張老臉蹭,沒少跑腿求人,到現在也沒結果,就看那個副市長說話算數不算數。我覺得那是個好人,他也許會幫助你。”
葉毛仔細端詳以前曾認爲自己是“雜種”的父親,覺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爸挺可憐。他不僅在心裡原諒了父親,而且覺得他是除母親之外世界上最親的人,只可惜親人即將遠行,並且一去不返!葉毛不知不覺眼淚也流下來了。
“毛毛呀,你沒有正經工作,跟那幾個哥兒們一起混我也不反對,不過社會上啥人都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千萬要小心,不能上當受騙沾染惡習。我聽說黎飛飛的哥抽大煙、打架,你一定要學好,要不然我不在了,會把你媽愁死……”
葉國林的話聽得葉毛心驚肉跳。
“蛋蛋、莉莉、毛毛,我還有一句最重要的話對你們講。我走了以後,你們都要好好孝敬你媽。各人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儘量不讓你媽操心,有了錢先給你媽花,有了好吃的先給你媽吃,你媽有個小病小災一定要好好伺候,總而言之必須要對你媽好。你們幾個給我表態,能不能做到?”
“能。”葉蛋說。
“我也能。”莉莉說。
“嗯。”葉毛鄭重地點頭。
“這我就放心了。蛋蛋、莉莉,把牛牛娃弄到跟前來,我要再親親我孫子……”
莉莉趕緊把孩子抱到牀上,讓葉牛牛叫“爺”。
葉國林臉上綻出笑容,很燦爛:“來,牛牛娃,叫爺再抱抱你,親親你。牛牛娃將來一定好好唸書,發大財,當大官。嘿嘿,嘿嘿嘿嘿嘿……”
忽然,葉國林臉上的表情凝固了,抱着葉牛牛的雙手鬆開,眼睛一閉,頭朝後仰去。
“哇……”葉牛牛嚎啕大哭。
葉國淑和程建南來看望病重的哥哥,正好趕上給葉國林操辦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