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樺帝國,雖然名義上是海西洲金鷹帝國的附庸國,但因爲久經戰亂,民間大部分篤信的還是屠教。雖然在海西洲盛行的仴教和讕教也已在金壺洲開設了神殿教廷,許多大城市也有許多人改信。但百姓的心底,相信死後會上天堂下地獄的卻沒有幾人,臨到家中大事,還是願意去屠教的寺院。
而屠教對信仰的依賴,並沒有仴教和讕教那麼迫切。他們強調的是世間無不可渡之人,人人俱有佛性。因此對仴教和讕教的發展也是聽之任之,凡他教教徒,依然可以來寺院求吉祈福。
座龍坑邊的鐵鑼寺,是八百年前黃金一族南渡,隨之開闢的第一批寺廟之一。寺中有一巨鑼,園一丈五尺,爲金壺洲最大。
趙弘之神情蕭瑟,邁步走出鐵鑼寺三疊重檐的寺門,擡眼茫然地看着遠處一片雲林漠漠的景色,心中卻是一片空白。
他今年才二十一歲,兩個哥哥一個三十三歲,一個三十歲,年齡相差甚遠。趙弘會爲人嚴謹,從無嬉笑。因此趙弘之雖然對這個大哥抱着一份敬愛之情,在感情上卻反而是對性情豪爽的趙弘海親近得多。但如今最敬愛的大哥死了,滿門被殺,還是他那一向親近的二哥乾的,這叫他又如何輕鬆得起來。
身邊的兩個隨從跟隨趙弘之日久,知道這位三公子的心思。其中一人就道:
“三公子,你心中煩悶,不如我們順便去座龍坑走一走,散散心吧……”
兩邊合抱粗細的老鬆參天而起,高聳入雲,連青天都只留一線。趙弘之仰天一嘆道:“我今日來鐵鑼寺爲大哥祈福,只盼他在冥界有個好歸宿……又如何提得起興致去散心,我們……這就回去吧!”說罷提步前行。
兩個隨從默默無言,一左一右跟上,身後又有六條身形矯健的漢子,左手扶劍,疾步追隨——雖然趙弘之不以爲他那位二哥還會幹出這等事來,但永平郡城出了這麼大的變故,因此出門時的隨身侍衛還是增加了六人。
九個人就這麼轉過一座山坡,往下行了四五里,眼前就出現了一片鬱鬱蔥蔥的香樟林。鐵鑼寺接近山頂,雖然在座龍坑邊,行走卻得先往山下而行,等走出這片香樟林,沿蹬步下到座龍坑,才能走上外面的大道。
而這時,這一條林間的小路兩邊的灌木叢中,忽然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行走之聲。
“公子小心!”
兩名隨從忽然面色大變,疾步搶上前去。一邊的灌木叢中猛地枝葉翻飛,“嘣!”地密集一響!右側的隨從奮身疾攔,數道寒光一閃而過,竟將那隨從擊打得飛身而起,撞到了趙弘之的身上!
這一聲,乃是四具軍用重弩同時發射,四聲聚爲了淒厲一響!這隨從雖然已有六級巔峰水準,臨變又全身元力魔勁鼓涌,卻依然給這四隻弩矢透體而過,連整個身子都飛了起來,等撞上趙弘之時,還有兩隻弩矢復插入了趙弘之的肩膊之中!
“衝出去!”
左邊那隨從臉上猛然閃過剛毅決死之色,大吼出聲,連劍都未拔出,就已連身直衝入了右側紛紛閃現的一片黑影之中。
“嗆啷——”
後面六名侍衛幾乎同時掣劍在手,邊衝邊聚成了一個錐形戰陣。前面疾衝的隨從在這片刻之間,身上已中了六劍二刀。但他奮然拔劍,狀若瘋虎,繼續嚎叫狂衝。依然給他刺死一人,重傷一人,復撞入一人懷中,反手一劍,從自己胸腹透過,直刺入身後那人的胸膛之內,將自己和敵人同時釘在了一顆大樹之上!
趙弘之的劍,也已在手!
他步若矯龍,身如健虎,如蛇一般疾行三步,陰暗的林蔭下,忽然有電光一閃,右側疾撲而上的三名蒙面人,一人手肘中劍、一人掌緣被刺,一人連手腕都被切斷了一半,手中兵刃頓時失力。三名侍衛匹練般的劍光滑過,頓時將四名敵手開膛破肚。而左側三名侍衛狂吼出劍,卻是兩人立時身死,一人輕傷,同時也擊殺了四人。
這轉眼之間,九人就付出了四條性命的代價,從重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正月廿三日夜,趙弘海臉色蒼白,跪在了趙袛面前。趙家三公子趙弘之,一早前往鐵鑼寺爲趙弘會一家祈福,到了此時猶自未回。趙袛已經氣得渾身發抖,鬚髮怒張,卻兀自怕驚嚇到了懷中的孫子,拼命地壓低了聲線道:
“趙弘海!你把我的兒子還來!你把我的兒子還來!”
趙弘海在地上磕着頭,淚如雨下,倉惶道:“父親,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趙袛懷中的孩子見父親如此模樣,終於又給嚇得哭將起來。院外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左冠鳴疾步而入,狀甚不屑地看了趙弘海一眼,走到趙袛面前躬身道:
“大人,鐵鑼寺至座龍坑林中斷續遺屍八具,正是三公子這次帶去的八名隨從。林中至座龍坑邊有酷烈的戰鬥搏殺痕跡,至崖邊……至崖邊有泥石塌陷甚廣,應該是有人不慎落崖,下面就是座龍坑三泄瀑布,水流湍急,燕衛正在沿溪搜索……”
趙袛的臉色也忽然變白,在搖曳的燈光下,如同敷了一層石灰一般,回頭向房內陰暗處走了幾步,似乎不想被人看到他臉上的神情。許久,纔有一個極緩慢,而又極堅定的聲音傳來:
“來人!”
兩邊陰影中忽然有十來條人影入鬼魅般出現,肅立兩側。黑暗中,趙袛堅毅的目光從這些手下身上緩緩掃過,開口道:
“趙弘海弒兄殺敵,罪在不赦……傳我的令,將他一家,滿門抄斬,以儆效尤!”
兩旁有四人立時“諾”了一聲,疾步上前,反剪了趙弘海的雙臂,手上一震,就將他的兩條胳膊給卸了下來,往門外拖去。趙弘海涕淚交零,嘶聲大呼道:
“父親,我沒有,我真沒有……真不是我啊——”
他那依偎在爺爺懷中的兒子過年已經七歲,已經知道這是要把父親殺頭了,大聲哭叫道:
“爺爺,爺爺……你不要啊,不要啊,不要殺爹爹啊!寶寶會和你親的……寶寶不要爹爹死啊——”
兩邊的宿衛見到如此慘狀,皆都臉色悽然。趙袛愛憐地拍着懷中自己最心疼的孫子,喃喃地道:“寶寶,乖,不哭……不哭……你也去陪你爹爹吧,不疼的,乖啊——”
言罷以目向兩邊示意,兩個宿衛神情略一猶豫,復轉爲堅定,上前來將孩子拖了下去——既然是滿門抄斬,這孩子是趙弘海的兒子,自然也免不了要捱上那斷頭一刀!
趙弘海已經被拖到了院門邊,遠遠看見了自己兒子哭鬧着也被拖了下來,嘶聲慘呼道:
“爹——您饒寶兒一命!饒寶兒一命那!他是您最愛的孫子,是您的孫子啊——”
七歲的孩子卻還以爲爺爺不喜歡他了,這才讓他離開,兀自大哭道:“爺爺,寶兒不要離開你……寶兒要和爺爺在一起……爺爺,寶兒一定會乖的,會乖的啊……爺爺,你不要讓爹爹死好不好……”
“嗚嗚……”
卻是拖着孩子走的兩個宿衛,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悲傷,涕淚交下,痛哭出聲——這孩子天真可愛,他們這幫跟在趙袛身邊的宿衛,又有哪一個沒有抱過,哪一個沒有背過……兩邊暗影中,又有七八人隱不住身形,站起身來,眼中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