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請恕青嫿直言,我蘇家已是江南首富,傳聞富可敵國,如今在江南織造業裡亦屬箇中翹楚,我在金陵城裡就聽說有天下三人一匹蘇之說。難道您還不知足嗎?”
我想勸父親打消這個恐怖的念頭。自古輕商重文,商家的女兒地位低微,在羣狼環伺的宮中,既無顯赫的身家背景,又無朝中勢力可以依靠,人微言輕。在金銀珍寶遍佈的後宮,蘇家的富可敵國怕是也沒有太大優勢吧,哪個妃子上位不是銀兩和權勢做的墊腳石?
父親嘆了一口氣,顯得有些無奈:“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是因爲我蘇家如今富可敵國,我才擔心引來他人覬覦,我蘇家的財產如今已是一塊案上肥油,恐怕朝廷亦是垂涎欲滴了,隨便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是抄家充公。古往今來,多少血淋淋的前車之鑑。並非父親有意攀龍附鳳,得隴望蜀,願意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送進那高高的宮牆之內,再也難以見面。實在是除此之外,別無良方。”
父親的口氣前所未有的真誠,帶着一絲中年男子獨有的成熟與睿智。我卻感到冷意更甚了,瑟縮着搓了搓胳膊。父親體貼地將炭爐開大,並且斟了一杯熱茶遞給我。
“女兒自小是野慣了的,從未讀過四書五經,更不守那三綱五常,女誡女德,經常給師傅淘氣惹禍,恐怕擔負不起這麼重的擔子,要令父親失望了,你和母親還是再商議斟酌的好。府裡姐妹衆多,個個千嬌百媚,蘭心惠質,自小得母親親自悉心教養,強我不是一星半點。”
父親眼睛微眯,嘴角略微上翹,他怎會看不穿我的這點小心思,耐心地解釋道:“府裡至今雲英未嫁的你幾位姐妹裡,青愁性子憨厚老實,不夠機靈,青茵囂張霸道,只會耍些小心思。青憐年紀尚小,而且受她姨娘身份影響,略有些膽小懦弱,都不適合那弱肉強食的宮裡生活。只有青青這丫頭,我們都一致看好她的脾性,聰慧,伶俐,慣會審時度勢,而且能夠隨機應變,左右逢源,原本你祖母的意思是讓青青去的。”
我忍不住想爲祖母的明智拍案叫絕了,還是她老人家火眼金睛,看得最準,我們幾個姐妹裡,可不就是青青姐最討人喜歡的麼。
“嗯嗯,我也覺得青青待人和善,玲瓏剔透,長得又討喜,跟府裡姐妹關係都這般要好,很有大家風度。”我慌忙應道。
“可惜,”父親輕抿了一口茶水,有些惋惜:“青青的生身姨娘是被官賣到府上的丫頭,當初擡姨娘的時候我就有些顧慮,她原本的東家是在朝廷裡犯了事情的 ,她受此連累,永世都脫不了奴婢的戶籍。若是青青一朝得寵,怕是有人會翻出她的出身詬病於她。我們這是孤注一擲,絕不敢冒這個險。”
我懊惱地低了頭,頗有些垂頭喪氣,不知該如何勸父親打消送我進宮的念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府裡暗害我的人還未找到,這又平添了新的煩惱,我這算不算沒事找事?
“我已經給你祖母去了書信,你祖母也很想見你。明日你去了浮華庵,好好修身養性,磨去這一身的倨傲之氣,同你祖母多學習一些處世學問,那都是千金難換的財富,對你將來大有裨益。”父親見我沉默不語,繼續說道:“還有你八姨娘也是在浮華庵帶髮修行,她年輕時是揚州城裡出了名的才女,尤其彈得一手好琴,若是能得她指點一二,必定受益匪淺。你雖然不過小住幾日,但是也莫錯過這機會。”
我只專心地在思考如何脫身,對於父親的諄諄教誨自然並未放在心上,倒是他的一句話令我茅塞頓開,我能不能去的了宮中,還有祖母這一關未過。我這般不識教化,不學無術之人,怎麼會入了她老人家的眼?
我在心裡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根本不用我刻意做些什麼,去了山裡,我只需要將自己的本性發揮地淋漓盡致便好。只要祖母看不上我,她原本又偏心於自小承歡她膝下的青青,必然會阻撓的。
又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厚道,我不知道青青的心思是如何的,如若她不喜歡入宮,嚮往那府外的一片清平和自由,我這樣會不會害了她。己所不欲,勿施與人,我就不該推拒到她的身上,改天必須要找個藉口探尋一下她的心思,再做計較纔好。
“青嫿,青嫿,”父親連聲喚我,我急忙擡頭應了,爲自己的魂遊天外感到不好意思。
“你去了浮華庵我也覺得放心不下,唯恐那人再對你不利,爲了保險起見,我還是給你找個護衛暗中保護你的好。”
“不妥不妥,”我慌忙搖頭道“父親,那裡是尼姑庵,讓個男人混進裡面去,可是對佛祖的不敬,被祖母知道了肯定會生氣的。再說了,我又對自己先前的想法有點懷疑了,進宮這種苦差事,每個人逃還來不及呢,誰會因爲這個算計我。我必然是想錯了。”
父親瞪着我,有些哭笑不得:“你竟然覺得進宮是個苦差事,多少人夢寐以求,擠破頭去搶那榮華富貴呢 。”
是呀,權貴繁華最是誘人,有些人是身不由己,但也不乏有人前仆後繼,爲了那一席之地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
唯獨我不是,並非是我清高,有視金錢如糞土的覺悟,我也不能免俗,也愛那黃白之物。我只是懂得知足常樂,不會盲目地被迷了眼。最主要的,我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屑道:“古人云‘儲水萬擔,用水一瓢;廣廈千間,夜臥六尺;家財萬貫,日食三餐。’我只懷念我雲霧山上的清平安樂,不屑於做那帝王籠中鳥,富貴瓶中花。”
“ 儲水萬擔,用水一瓢;廣廈千間,夜臥六尺;家財萬貫,日食三餐。父親若是早日參悟透徹這個道理,也不至於自己辛苦奔波,殫精竭慮多半生,如今夜不安眠,騎虎難下了。”父親嘆氣說:“時間不早了,你明日還要早起,早些回去休息吧。府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
我起身,將寫給師傅的書信遞給父親,委託他幫我找人帶去雲霧山,也便沒有什麼好記掛的了,臨走時,我突然想起來三姨娘之事,回頭對父親道:“還請父親答應我一個荒唐的要求,將我們收服女鬼的瓷瓶,以三姨娘的名義供到蘇家祠堂。”
浮華庵位於城南城郊的一座山上,山勢並不高,也不陡峭,沿路小橋流水,綠樹翠竹,景色清幽,倒真是個好去處。
林大哥與車伕楊伯將我一路送至山腳,林大哥不放心,執意要送我進山,被我謝絕了。我原本也只是帶了幾件換洗衣物和幾本醫書,隨身帶了幾瓶山中常備藥物,輕裝簡行,我又是走慣了山路的,哪裡就那麼嬌氣,需要別人送了。
而且這裡看來香火雖然不是特別旺盛,香客能夠絡繹不絕。但也並不是人跡罕至的山裡,我渾身上下更是連個首飾都沒有,寒酸地像個山裡採藥的女子。
昨日軒兒幾個給我收拾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包袱,堅持讓我帶着首飾盒子,弄的我啼笑皆非。一是我手笨手懶,自己也梳不來那些繁瑣的髮髻,帶着累贅,二是我在浮華庵裡也不該過於華麗張揚,樸素一點最好。
我笑着問林大哥:“你覺得我這一身打扮,會有山匪 那麼不開眼,搶劫我嗎?”
林大哥有點寵溺地看着我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大家小姐。誰家女孩子不是弱不禁風,小鳥依人的,讓人看着就討喜生憐,你偏生自己愛逞能,把自己折騰地這麼狼狽。”
一語雙關,我卻無法辯駁。
楊伯正在遠處,卸了馬車歇腳,牽着那匹馬去附近尋找水源。我對着林大哥低聲道:“我從未跟大戶人家裡的老人打過交道,林大哥,你知道她們最討厭什麼樣的女孩子嗎?”
林大哥自然有些不解:“我覺得你應該問我,老人家都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這個 我自然不需要問你,我祖母必然是喜歡青青姐那樣伶俐乖巧的孫女,我是想知道,我該怎樣做,她纔會不喜歡我。”
“有些人一顰一笑皆風景,很難招人討厭。”林大哥笑着調侃我。
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林大哥現在怎麼也學會油腔滑調地取笑人了,有損你謙謙君子的形象。”
“誰規定謙謙君子就不能誇獎人了,再說我從不認爲自己是什麼君子。青嫿,別人挖空心思討好你祖母還來不及,你爲何要故意惹她厭煩呢?”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聳聳肩膀,頗有些無可奈何:“我說出來你可要爲我保密,而且還不能笑話我。”看着林大哥點頭,我才繼續說道:“父親和祖母想讓我嫁給一個他們自認爲是天下無雙的富貴人,可是我討厭那樣的歸宿。如果我紈絝粗野一點,不通教化,可能祖母會打消這個念頭。”
林大哥望着我,眸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你這個問題的確難到我了,我想像不出來什麼樣子的你纔是不討人喜歡的。”
“算了,當我沒問你。”我泄氣地轉過身,將包袱挎在肩上,衝着林大哥揮揮手,“我先走了。”
“青嫿!”林大哥喊住我,我回頭看他,他望着我嘴角微微上翹:“或許你若是裝作蠢笨一些,粗野一些,刁蠻一些,老人家會不喜歡。”
我極不文雅地翻了個白眼:“這些還用裝嗎,我本來就粗野刁蠻還又蠢笨。”
“那......你試着告訴她,你已經有了心上人了?”林大哥支吾着說“老人們都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是反感閨中女子私相授受,覺得那是大逆不道。”
我撲閃着眼睛想了想,展顏一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如若真得無計可施,這也未嘗不可。多謝林大哥,我先走了,幫我照顧惠兒她們幾個。”
林大哥極不放心地交代道:“自己一切小心,我們最不放心的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