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撩開車簾,一股喧囂的氣息迎面撲過來。都說揚州繁華,果然不假。如今正是晚飯時分,這條街上卻是車水馬龍,竟然比那白日裡還要熱鬧幾分。兩邊店鋪上懸掛的燈籠將整條街道籠罩在橘黃色溫暖的光亮裡。白日裡售賣青菜的攤位已經收拾了回家安享天倫,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兜售胭脂水粉,簪環香囊的手藝人。揚州城的各類特色小吃也匯聚在這裡,空氣裡氤氳着各種熱氣騰騰的香甜的味道。
我肚子裡的饞蟲被街道兩旁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勾引得蠢蠢欲動,尤其是那一聲聲熱情地拖着長音的“梅花糕”“翡翠糯米餃”的聲音,軟軟甜甜,蜜裡調油,逗引得我香津遍口,幾乎溢出嘴邊。
我忙不迭地跳下車來,忘記自己今日裡出門套了一件宮緞素雪絹紗裙,幾乎曳地,差點被裙帶絆了自己一腳。嚇了旁邊的車伕一跳,小聲嘀咕道:“腳凳都省了麼?”
我回頭調皮一笑,還未答話,涼辭已經伸手撩開車簾,探出頭來,對着車伕說:“省不得,我怕是受了傷了,下車時還是要用的。”
車伕疑惑道:“上車時不是還生龍活虎的嗎?怎麼轉眼就受了傷了?”然後取了腳凳在車轅下,尋個平穩的地方放穩當了:“公子需要小人攙扶一下嗎?”
我衝着涼辭狠狠地瞪了一眼,以我認爲最兇狠,最有威脅力的表情。看着他乖乖地將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回去,改口道:“一點小傷而已,不用了。”
然後果真扭扭捏捏地踩着腳凳下了車,衝着車伕道:“十一小姐我自然會將她安全送回府上去,你去接林公子和我朋友吧,記得提醒他們城門落鎖以前回來,切莫貪杯,否則小心被那瘦西湖上的姑娘給生吞活剝了。”
車伕笑着應了聲,調轉馬車向着來路嘚嘚而去。
我理也不理他,自己轉身向着街裡而去,四處張望兩眼,就立即有眼尖的商販向我熱情地吆喝。
涼辭跟上來,小聲嘀咕道:“我不過是想試試那個車伕有沒有聽壁腳的愛好而已,但凡心懷不軌者必然有此習慣,你至於對我這樣兇巴巴的嗎?”
“你這人太狡猾了,一言一行都有目的,我以後還是離你遠一些的好。”我頭也不回,氣嘟嘟地說,眼角的餘光卻忍不住向他瞟了過去:“省得哪日果真將我賣到墨罕國喝羊奶酒去。”
涼辭偷偷地抿着嘴笑 :“無論我是什麼目的,又是怎樣算計,終歸是爲了你好,你記住這一點就可以了。”
我就有些沉默,想着涼辭看出來那車伕身手不錯,出言試探一二也無可厚非。畢竟蘇府危機四伏,車伕又是跟隨父親鞍前馬後的人,慎重一些總是好的。
轉眼的功夫卻不見了涼辭的蹤影,我四處張望,他手裡拿着兩個半截臉譜向我走過來,將一個五彩繽紛的蝴蝶樣子的遞給我:“戴上它。”
我疑惑地接過來,忍不住出聲問道:“這又是爲什麼?”
話落,額頭處便結結實實地捱了一個暴慄:“哪有那麼多爲什麼?我是覺得你吃東西的樣子狼吞虎嚥的,實在有辱斯文,還是帶上面具的好,那樣就不會有人認識你了。”
這次他手下倒是留了情,彈得並不疼。我撅着嘴揉了揉額頭,指着他手裡的另一個雄鷹展翅的臉譜問:“那你戴它做什麼?”
涼辭衝着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道:“當然是怕跟你一起丟人了。”
我氣憤地“哼”了一聲,眼睛卻忍不住在街邊的小吃攤上溜來溜去,有帶着各式臉譜的頑童,成羣結隊地從我身邊嬉笑吵鬧着跑過去。想想戴上也沒有什麼不好,就聽話地將臉譜戴在臉上,僅餘兩隻眼睛和下巴露在外面,倒是也不耽誤吃東西。
“想吃什麼?”涼辭伸手幫我整理了一下臉譜後面的緞帶,看着我好笑地問。
我猶豫着看了半晌,最終還是拿不定主意:“我每樣都想嘗一點。”
“好!我們就邊走邊吃。”涼辭略有些寵溺地望着我,令我瞬間有了那麼一點錯覺。
正恍惚間,右手指尖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掌心裡。驚愕地擡起頭,涼辭衝着我勾脣溫暖一笑:“這裡人太多,我怕你丟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寬袖錦袍,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在朦朧的燈影裡,外人若不是盯着去看,倒看不真切。
他手心的熱度通過我的指尖傳進我的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燙紅了我的臉。我低着頭,緊咬着下脣,防止撲通撲通的小心臟從嗓子眼裡不小心蹦出來。卻終是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我就說你去買個臉譜回來是有預謀的,你自己還不承認。”
ωωω⊕ тTk Λn⊕ c ○ 耳邊就聽到他低低的悶笑聲,帶着陰謀得逞的愉悅的笑意。
我以爲這緊張會影響我的食慾,我會拘謹不安,食不知味。但是很快,滿懷的羞澀便被我拋諸腦後。
我掙脫開涼辭的手,歡快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各式各樣的點心用油紙包了,或是提,或是捧,或是摟在懷裡,浸染了滿衣袖的油漬,渾然不覺,只得意地邊走邊吃。左右整個揚州城裡也無人識得我,又帶了臉譜,狼吞虎嚥,吃得津津有味,不時引來路人側目。
涼辭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臉上也帶了面具。饒是如此,他水木清華的氣度仍然招惹了不少女人羞澀的指指點點。
更有大膽者,厚着顏面從他身側一遍一遍走過去,故意藉着擁擠的人流,用手肘去碰觸或是公然挑逗他。將一雙脈脈含情的眸子抽筋似的瞟出朵朵桃花來。
我不屑地撇撇嘴,酸溜溜地說:“既然這般招蜂引蝶,就索性取了面具,離我這丟人的人遠些。說不定會有什麼驚喜的邂逅也不一定。”
涼辭從我的手裡搶走一塊五仁糕,順手又丟過來一方手帕,嫌棄地說:“自己有自知之明就好,我只是想離你手裡這些吃食近一些而已。”
我回頭看看他一身纖塵不染的月牙白錦袍,心裡生了捉弄的心思,挑揀自己吃膩了的幾樣小吃,不由分說一股腦地塞進他的懷裡。看到他前襟終於受了我的荼毒,才心理平衡一些,又得意地在他袖口處抹了一把。
他絲毫不以爲意,挑揀了一個最大的油紙袋,將我吃膩的點心統統裝到一起。
“京城有揚州城這般繁華嗎?”我好奇地問道。
“怎麼說呢?揚州城的繁華就像是溫婉俏麗的江南女子,賞心悅目,窈窕多姿;而北京城的繁華,卻像是名門貴婦,華麗而不張揚,有內涵,有韻味,各有千秋。”
“那北京城有這樣的小吃嗎?”
“自然,聽說豌豆黃,驢打滾,山楂糕都不錯的,只是我從來沒有在街上吃過這樣的小吃,不知道什麼味道。等你去了京城,我帶你吃遍所有的街道。”
我突然就想起金陵城的小吃,想起師傅來,情緒一落千丈。她自己一人住在那雲霧山上,一燈如豆,該是何等的淒涼?
一時就有些食不知味,輕嘆一口氣:“以前在金陵城的時候,就總是夢想着能夠像今日這般,將整條街,從南頭吃到北頭,直到肚皮吃撐爲止。經常在師傅面前絮叨,師傅小氣,每次只讓我吃一兩樣,說是要給我留個念想。如今,怕是再也吃不到了。師傅孑然一身,看到這些東西,會不會想起我,心裡難過?”
不知不覺,眼睛裡就氤氳起一層模糊的霧氣,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涼辭低聲安慰我道:“我已經遣了快馬日夜兼程給你師傅送信,相信在你動身以前,你師父的回信肯定能交到你的手裡。等你在京城站穩了腳,把你師傅接過去也好。”
我難過地搖搖頭:“我曾經聽師傅說起過,她年輕時遊走江湖很多年,去過很多地方,每個地方都有令人念念不忘的好。唯獨京城,她最不喜歡,甚至深惡痛疾。她說,京城太冷了,沁入骨子裡的那種冷。”
“是呀,江南溫婉含蓄,就連氣候都像是溫情脈脈的少女。而北方冬季嚴寒,會有銀妝素裹的雪景;夏季炎熱,奼紫嫣紅都比江南來得熱烈野蠻,如火如荼,如北方人愛憎分明的脾性。
但是那裡的氣候卻是乾爽的,不像這裡的雨季,纏纏綿綿,有些膩歪人,渾身都生出黴意來。那裡下雨便是電閃雷鳴,一場瓢潑,不過轉眼的功夫,天色又放晴了,太陽一如往常一樣燥熱明媚。”
涼辭眯起眼睛,望着遠處的天際,耐心地爲我描述另一個我未曾見過的天地。
“我師父並非是這個意思,她說那裡的人太無情,多疑,冷酷,所以我一直不太喜歡京城。”
涼辭低下頭,望着我,面具下的眼睛,極其嚴肅,是我看不懂的意味,但是卻像我窗下的那塊慈石一般,有着極大的吸引力,形成一個神秘的漩渦,將我的心也吸引了進去。
“青嫿,我別的話不敢說得太好,也不敢給你什麼承諾,但是有一句話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縱然京城有這樣或那樣殘酷的地方,但是有一樣好是其他地方永遠沒有的。
京城裡有一顆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太陽,無論春天也好,嚴冬也罷,他都會懸掛在你頭頂的天空,給你不一樣的溫暖,讓你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冷意。”
我擡起頭來看他,他身後的燈籠柔和的光給他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華,臉譜下的紅脣棱角分明,透着堅毅和剛強,給人不一樣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