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唐]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青離沒想到沈天翔會提出帶她來定國府。
大約沈雲舒那豬頭不合把路上兩個案子裡她的表現說得神乎其神的?或者一會兒天翔不方便到全是女眷的席上去?
不過應該還有別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她懶得去猜,尤其沈天翔似乎不是個那麼容易猜透的男人。
那件事之後,他倒再沒有出格的行爲,在大多數情況下,舉止親切適當,甚至可以說得上討人喜歡。一家子似乎都很喜歡聽他開口說話,別說他隨着娘,張口就帶笑,單是回來一月,在飯桌上講一路見聞,竟沒有重樣的。
應該說,他是個光芒四射的人。
反觀雲舒,叫這麼一比,就黯然失色了,尤其天翔海闊天空時候,他特別比平日裡寡言得多,常常一頓飯下來都在碗裡埋頭苦幹,沒什麼話。當然青離也理解這種現象的成因:她親見一次,雲舒叫旁邊的丫頭盛碗飯,結果那時天翔一個笑話正說到好處,大家都聚精會神的,雲舒叫了三四次,沒人聽見,於是自己去廚房盛了,回來張夫人居然問:你幾時出去的?-
這些扯遠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她現在在這裡了,梳兩個總角,一身丫環打扮,站在沈天翔身後,看他用銀紙挨個探測那些酒杯。
酒杯大大小小約有三四百個,最下一等是梨木雕花的,以上有椰子雕的、青銅的、金銀的、玉石的、琥珀的,琳琅滿目,不一而足。
不過天翔的任務主要是檢查高級品,那些用於賜給下等丫頭酒喝以示仁義恩德的木杯是否有毒並不重要。
這裡最上等的是一套“四時名花夜光杯”,據說是夫人六年前改嫁過來時帶的,青離細看,這杯通體晶瑩沉碧,一套四件,分別雕有春蘭吐幽、夏荷聽雨、秋菊怒放以及冬梅傲雪四幅圖景,圖上又配了詩,是“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並“故作小桃紅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四句,十分精緻,雅趣無窮。
還沒看夠,一個婆子帶着四個丫頭來催了。四個丫頭皆是一色青衣羅裙,身量也相仿,從背後看倒像四胞胎,不過當面看着,其中一個年齡似乎有十歲,在丫鬟中算是大的,行止也較另三個老到些。
“沈大人可看好了?”婆子施了一禮,道。
“好了好了,夫人節名在外,寬仁恤下,想也不會有人心生惡念,謀害夫人哪。”天翔笑答。
“那老身就收去了。”婆子轉身吩咐那幾個丫頭,“珍珠,你搬木杯銅杯,春蘭拿金銀盃,秋菊拿玉石杯,夏荷,仔細着四時夜光杯。”
“嬤嬤,珍珠前兒才改叫冬梅,您別老叫混了。”說話的是被稱爲夏荷的丫頭,也是青離看起來年齡稍長的那個。
“可不是,我這老糊塗腦袋,總不記得。”婆子笑道,她對這夏荷似乎比對其他丫頭客氣些。
片刻,婆子和四個丫頭收拾停當,覆命去了。
“節名在外,寬仁恤下?”青離看着遠去的幾條背影,眯起眼睛笑道,問身邊的人,“你不也是第一次來麼?節名在外算你耳聞,寬仁恤下卻如何知道?”
“難道柳姑娘以爲,定國夫人不寬仁恤下?”天翔亦笑起來,不答反問。
“我是爲你想,若有個馬虎,只怕惹禍上身。”
“謝姑娘關心,我自有分寸,都仔細驗過了。”天翔笑道,“一會你在席間仔細看顧着點,過了今晚,再有什麼也不關我們的事了。”——
雞人報過亥初(當於現代晚9時),一輪明月已穩穩坐在中天。月華如練,越過雕樑畫棟、雲宇飛檐,均勻平等地流溢在貴賤懸殊的人們身上。
月下,四條長桌併成極大一個“回”型,墨綠的天鵝絨布覆在上面,並瀑布般瀉到地上,定國夫人,也就是這府上主人姚紅翠,與振國公夫人餘氏、武泰侯夫人朱氏以及隆昌侯夫人黃氏分別居於正方形四邊的中央,餘者按身份各從這四位兩邊依次排過去。花紅柳綠的丫鬟各司其職,有的掌燭臺,有的遞漱盂,有的穿梭上菜,在席間蜂往蝶行,青離也按天翔吩咐喬裝成丫鬟立在夫人身後,至於天翔本人不便上席,卻在旁邊二樓找了一視野寬闊的欄杆之處,縱觀全局。
青離細看那定國夫人姚紅翠,依理與張夫人年紀相若,不過看起來可不止年輕有十歲。身材窈窕,皮膚白皙,嘴角不含半絲笑意,舉止卻有十分優雅,一襲藻文蜀錦袍,一看就是蘇州最上等的繡工,削蔥般的十指上,六個都帶了純金的尖尖指套,上面金絲纏雕着蝶舞牡丹,花葉上根根葉脈都纖毫畢現,整個人透着一種驚心動魄的精緻。
少傾,菜已過半,不飢餒,不飽腹,正是品酒最好時候,隨着姚紅翠擊掌三聲,本次宴會的“主角”粉墨登場。
這“主角”出場便十分氣勢,在穿花長廊時,由個漢子抱着,入到庭院,一個閹官接了去,放在描金朱漆盤上恭恭敬敬地端來,但他依然不能上桌,在席前兩個丫頭合力接了那盤,祖宗牌位一樣小心着捧上席間。
青離細看,這幾步路間數易其手的東西是個牛骨小壇,壇身浮雕着胡姬烈馬,最上面是紅泥封了,刻着幾個粗糲的胡字,看來不是中原風物。
果然,姚紅翠笑道,“太白詩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平生也沒別的喜好,單獨鍾情這杯中之物。本朝宣德六年,西域風調雨順,出的葡萄是汁豐味美,釀出酒來,口味醇厚,餘甘繞舌——這還是我當年喝的,如今手上這壇,卻又難得百倍——釀自那一年,藏至如今,有二十餘載,真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這一路從哈密衛(今新疆)運來,天氣暑熱,每隔二個時辰便要換一次冰鎮着,方得不會壞了口味,今日諸君可算是有口福了。”
席上諸人真的假的也要配合着唏噓驚歎幾聲,姚紅翠遂心滿意足,令夏荷來開了那壇。
青離很仔細地看着夏荷的動作,只見她用一小金槌小心敲碎紅泥,撥開泥下一層形狀稍顯不規則的蠟封,再用力撬出酒塞,整套動作謹慎而熟練。
塞子一開,酒香頓時滿溢席間,兩邊的奏樂也不知何時由琴瑟絲竹換成了琵琶胡韻,一時真有些西域邊關,秋月長城之感。
姚紅翠又笑道,“自古‘葡萄美酒夜光杯’,這葡萄美酒,自然要承在夜光杯中,方是佳境。”話音方落,青離先前所見那四個青衣羅裙丫頭一起上來,將一套四時名花夜光杯在席間展示。
衆人皆嘖嘖讚歎其精巧,卻也心照不宣,這杯只有四件,無疑是給定國夫人自己、振國夫人、武泰夫人以及隆昌夫人用的,幾位夫人虛與委蛇推讓一番,以振國夫人一句“我愛那‘雨聲滴碎荷聲’”領了夏荷杯開頭,武泰夫人與隆昌夫人隨意挑了冬梅杯與春蘭杯,姚紅翠自己謙讓拿了剩下的秋菊杯。四個丫頭也各追隨着自己同名的杯子,前去伺候不提。
“品葡萄美酒,有‘醒’、‘觀’、‘飲’三步。‘醒’而香馳彌野,‘觀’而心動神搖,‘飲’而忘憂忘樂……”姚紅翠絮絮說道,不疾不徐的語氣顯示着她一貫的精緻與完美。
青離想起以前混進番王府時得來的知識:“醒酒”顧名思義,是“喚醒”一罈好酒,佳釀沉睡多年,初開時恐有異味,所以要倒到一個大口容器裡,“醒”個一刻鐘(作者按:用現代的知識解釋,是讓紅酒充分氧化),才能讓酒的濃郁香醇達到極致。方纔衆人傳看杯子時,已經有一個叫紅兒的丫頭將那酒倒入一檀木四羊尊,大概就是這一步驟了。
此時時間已足,酒香盡情妖嬈出來,姚紅翠道聲“觀酒”,身後秋菊便左手鋪上白羅酒帕在她面前,右手持五鳳銀壺,細細兒斟得淺淺,約在那半透明的夜光杯三分之一處。因她姿勢優雅,這套示範動作每每是她來做。
“斟酒時以酒杯橫置,酒不溢出爲本。”姚紅翠將酒杯橫躺在面前的白羅酒帕上,立時呈現一種在月下分外撩人心絃的玫紅,“這便是觀酒了,衆位且看這酒的邊緣,可有層次?是何顏色?”
“層次均勻,有琥珀淡棕之色。”一人答道。
“這便是了,層次均勻,斯是陳酒,琥珀之色,斯爲佳釀。”夫人笑曰,“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日後有得了好酒的,可依此觀斷。”
“下面第三步,就該飲酒了。”姚紅翠先在酒杯裡深深嗅一下,滿臉迷醉地將香露送入櫻脣……
衆人都準備洗耳恭聽這次她又有什麼高雅論調,沒想到的迎來的卻是下面一幅景象:
“這酒,這酒……不對……”,姚紅翠一時臉色大變,失張失智地一把抓過酒帕捂着嘴,將口中殘酒吐出。
“夫人,你怎麼了?”身後秋菊慌忙上前扶就,夫人回答她的,是一聲倒地的悶響。
‘飲’這一步,果然忘憂忘樂……
(十四章朱門上)——
(條件尚未給全,本案還有一個“中”篇)
(經授權同意,本案件有借鑑於友貪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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