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事是有意義的,什麼樣的事又是沒有意義的?
就小山美穗所做的事來說,給中森明菜寫信也好,去找朝子諮詢也好,不管是哪一件,都沒有給事情帶來轉機,和在不停做着無用功,似乎沒什麼兩樣。
巖橋慎一想了想,慢慢開口,“我們家那一位朝子,曾經這麼評價小山桑,‘不停在做沒有用的事’。”
他看到中森明菜面前喝空了的杯子,又替她倒上了一杯,假裝沒有看到她因爲朝子的這句評價而浮現心事的表情,繼續說下去,“但是,朝子又說,‘持續不斷做着沒有用的事,那麼,她所做的事,就不能再說是沒有意義的。’”
當一個人堅持不懈去做同一件事的時候,堅持這件事本身,就有了它的意義。而反過來說,一件事即使是有意義的,倘若半途而廢,最終也會失去它的意義。
中森明菜的臉上,方纔浮現出的心事淡了些許。
巖橋慎一轉而說起自己的想法,“我和朝子想的其實差不多。再說,還有個擺在面前的事實。如果沒有小山桑不停在做這些看起來沒有意義的堅持,就不會有今天和你的相見。”
中森明菜被這句話觸動,忽然情緒有點低落,“可是,即使美穗醬和我見了面,這一次的見面,好像也什麼都沒有帶來。”
“你想要幫助小山桑和章子嗎?”巖橋慎一反問一句。
中森明菜愣了一下,有一種被他問住了的感覺。她反應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說的是,“美穗醬自始至終,一直在向我道謝。”
“道謝?”巖橋慎一看着她。
中森明菜輕輕點頭,告訴他,“謝謝我演了《可愛的季節》,才讓她和章子有了成爲朋友的機會。”
巖橋慎一想了想,“原來如此。”
文藝作品在被製作出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會給觀衆帶來什麼。是喜歡還是討厭,是沉醉其中,還是無聊時的消遣,又或者,是一些啓示,以及一點偶然的緣分。
從這一點來說的話,身在藝能界之中的從業者們,是擁有着十分強大的力量。
而除了道謝之外,小山美穗也期待着,中森明菜今後能夠帶來更多的作品。
浮華的藝能界,藝人的身份,看起來只是在做一份娛樂大衆的、似乎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工作。但是,這份工作,卻在許許多多的時刻,給人帶去力量,帶去緣分,帶去希望。這絕對不是一份在自詡老派的人嘴裡上不了檯面的工作。
而在與小山美穗面對着面,在真切感受到了她強烈的情感的同時,也讓中森明菜自己,體會到了這份浮華的工作,在光與影之外的特別意義。
一直在向中森明菜道謝的小山美穗,根本沒有動過想要讓中森明菜幫助自己的想法。意識到這一點的中森明菜,在心裡對小山美穗的好感更深。
然而,儘管有一份想要爲她和朋友做些什麼的想法,但是,小山美穗的剋制,讓中森明菜在心裡覺得,假如自己盲目去做些什麼,反而是對這兩個人的傷害。
這時,中森明菜提起來,“對了。”她告訴巖橋慎一,“美穗醬還送給了我一樣東西。……說是除了交給我之外,也不知道能夠交給誰。”
她說完,起身走開。等再回來時,交給了巖橋慎一一本裝訂好的稿紙。
今天,和小山美穗見面,臨道別的時候,小山美穗把這一本稿紙交給了中森明菜。
章子的事,小山美穗無法向任何人傾訴,只得將其寫在信裡,寄給中森明菜,結果誤打誤撞,讓中森明菜成了她傾訴的對象。
這一沓稿紙裡所寫的,自然而然,也是無法給其他人看到,一直以來只有小山美穗自己獨自咀嚼的東西。
把這些帶給了中森明菜,某種程度上來說,中森明菜是她唯一可以分享的對象。
中森明菜無法對小山美穗寄來的信置之不理的時候,還不會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自己會成爲這樣的角色。小山美穗交給她的……可以給巖橋慎一看嗎?
但是,對於中森明菜來說,稿紙之中所寫的內容,是她自己無法獨立承受,必須要與巖橋慎一共同分擔的。
巖橋慎一接過了那一沓稿紙,沒有翻開,先問了句,“你已經讀過了嗎?”
中森明菜一下下點頭,“不過,慎一你讀過之後,說不定會和我有不一樣的想法。”
巖橋慎一爲她這句話感到好笑,“我還沒有看,你就確定,我和你會想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她撅了一下嘴脣,不肯回答這個問題,“總之,你就快點讀讀看。”
一邊說着,這個中森明菜拍了拍巖橋慎一的肩膀,示意他把注意力放到那一沓稿紙上面去。
巖橋慎一翻開了稿紙裝訂的封皮。
手寫的文字,字跡清楚認真,仔仔細細。他掃了幾行,“是小說嗎?”
中森明菜單手託着腮幫子,另一隻手比劃着,示意他自己往下讀。比劃完了,還特別關照,拿起酒瓶,往巖橋慎一的杯子裡倒滿。
果真應了那一句經久不衰的名言:有事獻殷勤。
中森明菜替他倒滿,再給自己倒時,發現酒瓶空了,又起身往廚房去。巖橋慎一聽着她叮叮噹噹的動靜,目光追隨她忙碌的身影,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覺得她刻意的浮誇,像是滿肚子的心事裝不下似的。
他收回了視線,重把注意力放回手裡的這一沓稿紙。
起初,巖橋慎一以爲是在讀小說。但讀過幾頁後,又覺得這是傾吐心聲,自說自話的日記。可說成是日記,其中又充斥大量虛構的情節。
小山美穗的文筆稚嫩,也沒什麼寫作技巧可言,讀着她的文字時,就能想象出她以自己的一腔熱情爲驅動寫下這些的情形。
在她的筆下,對深陷漩渦的人,有一份樸實的同情。
除了明顯是在指章子的,走投無路下選擇擁抱浮華社會、換取虛假安全感的年輕女性之外,還出現了只是想要讓家人過上好生活,所以在上司的暗示下借了小額貸款去完成招待業績,儘管如願升職,卻也走上不歸之路的企業幹部。
在小山美穗的筆下,出現的每一個人物,雖然境遇不同,走上這條路的理由也各不相同,但都有着各種各樣的問題。
小山美穗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學者,僅僅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而已。所以,她無法回答問題,只能不斷提出問題。那就是:
明明只是想要認真生活,爲什麼會落入這樣的萬劫不復之中?
這一沓裝訂好的稿紙雖然有點厚,但文字簡單,也並沒有設置什麼懸念,讀起來非常容易。讀過之後,巖橋慎一覺得,這些文字,不如說,真的是小山美穗的一篇觀察日記。
心裡一早知道,章子是真實存在着的人。這讓巖橋慎一在讀着小山美穗的文字時,也下意識地相信,裡面出現的其他人和事,也是真實存在着的。
或者說,即使不知道章子是真實存在的人,巖橋慎一也相信文中的人與事並非杜撰。
如同章子這般經歷的人,本來就不知道有多少。不僅如此,隨着泡沫的崩潰,淪入這般境地的人,往後還會成倍的增加。最開始,會去透支消費的人,或許是出於虛榮,出於享樂,但漸漸地,就算只是想要認真生活,在時代的裹挾之下,也身不由己,掉入其中。
泡沫破了,但建立在泡沫之上的生活卻還要維繫。
準確來說,在泡沫剛開始破滅的時候,是跌入漩渦這種事最頻發的時候。因爲,這個時候的人,心裡還對“重新迴歸普通生活”有着信心,所以願意通過透支來渡過難關。說白了,對普通人來說,願意去做透支的事,是因爲還對未來抱着希望。
會被欠款搞得焦頭爛額的,其實是對人生有信心,希望保留信用的人。這樣的人拼命努力想辦法補上欠下的窟窿,努力讓平靜的日常不會被意外打破,想要保留着體面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結果所做的一切,卻只是飲鴆止渴,把被埋葬在廢墟之下的那個日子到來的時刻略爲拖延些許而已。
旁觀者可以批評這些陷入其中的人不夠謹慎,然而,在一個遍地是陷阱,身不由己的時代,不該要求每一個人都保持清醒與理智。
朝子決定接受雜誌的採訪,開通求助熱線,願意爲陷入困境的人提供幫助,她之所以那麼做,所抱持的信念便是,當時代的災難砸到了普通人身上,人應當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而不是一旦跌倒了,就只能從此滑向深淵,墮落至死。
巖橋慎一不評價姐姐朝子的想法,但是,他在心裡,也不能不認爲,這樣的時代,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都只是被動地隨波逐流至此,在感覺到窒息之前,意識不到雙腳踩在沼澤地裡。
……
在巖橋慎一閱讀的這期間裡,重新拿了酒過來的中森明菜,安安靜靜陪在他身邊。但是,她並沒有自斟自飲,只是這樣待在他的身邊。
等到巖橋慎一讀完了這一沓稿紙,不僅是他杯中的酒變溫了,中森明菜重新拿來的那一瓶,也有些溫了。
巖橋慎一合起了小山美穗的這一篇觀察日記,喝下一口變溫了的酒,告訴她,“看完了。”
早知道,還不如等他讀完之後再去拿酒。
做了無用功的中森明菜,伸過一根手指頭,蹭了蹭出了汗的酒瓶瓶身,點點頭,問他,“感想如何?巖橋桑。”
一叫“巖橋桑”,準是在心裡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
巖橋慎一反問一句,“你覺得怎麼樣?”
“你問我‘怎麼樣’,讓我不知道回答什麼。”中森明菜說。她的手指頭不停擦拭着溼漉漉的酒瓶,“覺得很殘酷,很害怕。”
但更加殘酷的地方在於,現實裡會發生的,恐怕要比小山美穗所寫下的,還要殘酷不知多少倍。
連文字也無法形容的痛。時代崩塌,便是如此。
巖橋慎一忽然提起來,“事務所的渡邊桑,先前一再說起,身爲藝能界的從業者,對於社會大衆,應該是負有責任的。”
中森明菜瞄了他一眼,“責任?”雖說是疑問句,但這一次,中森明菜卻隱隱約約,聽懂了這一句聽起來沉重宏大的話。
要是以往,聽到這樣的話,中森明菜或許會有幾分一知半解的懵懂。然而,她所見證着的,小山美穗與章子之間的這段緣分,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渡邊萬由美這句話的一個註腳。
“渡邊桑這麼說過嘛。”中森明菜把沾溼了的手指收回來,翹着手指頭,等着它晾乾。這孩子氣的舉動,與她臉上看起來頗爲認真的表情,有點不大搭調。
她腦海之中,浮現出事務所渡邊桑那張幹練從容的臉,心裡覺得,能早早就想到這些的渡邊萬由美,果然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或許,在這樣的時代裡,渡邊桑那樣的人,纔是更加被需要着的。
……但是,美穗醬也向她道謝,期待着能看到她更多的作品。美穗醬說,從她這裡,得到了力量。
巖橋慎一不能知道中森明菜正想些什麼,點點頭,“比如說現在,如果能夠通過你的影響力,讓觀衆們知道,假如不幸落入了這樣的漩渦之中,也並非只有走上絕路一個選擇。”
他話說到一半,看着中森明菜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點摸不着頭腦。
“怎麼了嗎?”
中森明菜輕輕搖頭,笑眯眯地看着他,“沒什麼。”纔不會告訴巖橋慎一,他所說的,和她自己剛纔想着的,是同一件事。
“美穗醬是說過,”中森明菜告訴他,“如果《可愛的季節》裡,有個和章子的情況差不多的人就好了。”她想象小山美穗說着這句話時的心情。
世間的事常常是這樣,總是在已經發生之後,才知道其實不止有一個選擇。
可是,巖橋慎一卻對她潑冷水,“就算真的有這樣的一個角色登場,章子也未必就有另一條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