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雲道長也怔了怔,道:“飛羽,你怎麼進來了?”
陸飛羽不敢置信地踏上一步,道:“霽雲師伯,怎麼會是你?我師父呢?”
霽雲道長沉默了一下,道:“是不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陸飛羽道:“崑崙派的飛龍道長、武當派的鐵木道長、崆峒派的無成子道長,全都死了,死在本派的五德元和太平真氣之下,三派的長老說是親見乃是我師父所爲!”
霽雲道長的身子震了震,他沒有回答陸飛羽的話,而是擡起頭來,看着香紅灺中隱隱轉動的雲光,喃喃道:“他竟然倒行逆施到這種程度麼?”
陸飛羽見了霽雲道長的臉色,情知事情不妙之極,黯然道:“霽雲師伯,難道……難道真是我師父所爲麼?”
霽雲長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三年前發生了一件事,卻因爲事關太過重大,被強行隱瞞了下來,本派之中,只有我跟二師弟知曉。現在,也許是說出這件事的時候了。只是……只是對於這件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希望以你的智慧,能夠窺破其中玄妙之一二。”
他揮手指了指身側,道:“坐吧。”
那女子跟陸飛羽一齊在高臺上坐了下來,高臺就如有生命一般,在他們身下緩緩隆起,聚成一具石椅的樣子,然後隨着兩人身形變幻,讓兩人能夠最舒服地倚坐着。霽雲道長並沒有詢問這女子爲什麼會出現在峨嵋禁地中,也許,是因爲形勢太過迫切,讓他沒有再詢問的餘裕。
他昂頭看着天色,彷彿心中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裡說起。良久,緩緩道:“你師父還未出家時,就是個奇人,這你想必已經聽說了。但你卻絕想不到他有多奇。貧道行道世間,也過了近百年了,似你師父這般的人物,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十八歲那年,就考中狀元,一路做到宰相的職位,以相權而銳行改革,滌除陳弊,一時朝野震動,綱常盡改。你師父當時執文壇之牛耳,據官清正廉潔,頗有古士之風,所以追隨之人甚多,開始改革進行得很順利,黎民受惠良多,三年而國庫殷實,國力大長。他再率領三路大軍,平西定南,轉戰蠻煙荒漠,爲當朝打下了三十年的太平世界。哪知在他班師回朝時,卻發現他的政敵在他出徵的時候,已然說服皇帝,將他所有的改革措施全都廢除掉,而且設下奸計,要在慶功宴上將他毒殺。你師父何等聰敏,立時識破他們的奸計,以自身武功殺出重圍。但在皇帝的授意下,三軍譁變,已然不聽他的指揮。萬千甲兵相圍,要取你師父的性命。而且那政敵以你師父妻子的性命相要挾,要你師父自廢武功。你師母爲救你師父,就在仇敵的手中自盡。你師父憤慨之下,拼盡全力,殺了仇敵,搶到你師母的屍體,卻已力盡。正碰上我從那裡經過,感於你師父的忠烈鬱憤之氣,以雷霆將甲兵震開,將他救下。”
“你師父心傷愛妻逝去,抱着不言不動了三天,終於看破紅塵,隨我出家而去。他天資極爲穎慧,身具無上仙骨,修習本派功法,無不事半功倍,不幾年,就獲得教祖垂青,親授了五德元和太平真氣。他練了十年,太平真氣就已變化爲長生真氣,幾無敵於天下。然後殄滅羣邪,修積善功,幾乎橫掃天下,再無妖邪可與抗爭,公推爲天下第一。你師父從不濫殺無辜,就算對於窮兇極惡之人,也給他們留一條後路,只將他們擒來之後,關在六合戮心仙陣中,借仙陣的力量將他們生平所行之事不分大小地顯現出來,強逼他們觀看。若是能從之中生出悔悟,真正痛改前非者,則只廢除一身法力,聽其自走。但戮心仙陣卻如影附形,黏附在此人身上,只要他再行爲惡,立加顯戮。所以你師父擒處的妖魔雖多,卻絕無一例誤殺,修積的善功,也就在儕輩之上。不出五十年,已經修積完三千萬善功,白日飛昇在即。但他不願意多加聲張,於是約了我與二師弟護法,就在峨嵋的後山上,等待飛昇。那飛昇之前,例有三次天劫,躲過之人少之又少。哪知你師父一件法寶不用,全憑本身定力修爲,雷火、弱風、天魔三次天劫,竟然全然不能傷他分毫,只管天怒地變,你師父卻守住靈心一點,不動分毫。天明佛光顯出,三次天劫全都消滅於無形,仙樂裂空而來,當空顯出一輪明月,卻是仙府太吏,駕着羽舟雲槎,來迎接你師父了。我跟你二師伯又愧又羨,看得心馳神往,哪知你師父從那仙吏手中接過雲府寶箋後,臉上卻忽然變色,長生真氣猝然化成一輪火日,將那仙府太吏燒成焦灰,你師父也破空而去,任我們怎麼尋找,都找不到了!”
陸飛羽怔怔地聽着,突道:“是不是那雲府寶箋中有什麼話,激怒了師父?”
霽雲道長緩緩搖頭,道:“不可能。”
他的手伸出,一點靈光熒熒閃現,在他身前擴了開來,顯出了一張玉泥金篆的寶簶來,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個大字:“陸飛羽”!
陸飛羽怔了怔,道:“這就是雲府寶箋?怎麼是我的名字?”
霽雲道長道:“雲府寶箋,乃是天帝詔書,詔諭迎接下界飛昇仙人之用,上面書錄了仙人姓名、功行,以及昇天之後所司的職位。等仙人昇天之後,雲府寶箋留在人間,上面的字跡消除,換成下一個最可能成仙的人的名字,原是勸善獎掖的意思。現在顯現的是你的名字,那便是你勤自修習,得了上天肯定的緣故。”
陸飛羽道:“那麼說來,雲府寶箋之上,是不會有什麼不利於我師父的話語了?”
霽雲道長道:“絕不會有!我現在功行已基本圓滿,靜中參悟,已可上體天心,通曉了那寶箋上的言諭,其中絕無任何不利的言語,我與二師弟參悟良久,仍然想不出其中的緣由來。但此事太過巨大,殺戮天府仙吏的罪名,絕不是峨嵋派能夠承受的,因此,我們兩人決定將此事隱瞞下來,由我代替你師父的職位,卻馬上入香紅灺閉關,假裝你師父還在峨嵋的真像。”
陸飛羽急道:“那我師父究竟在哪裡?”
霽雲道長嘆了口氣,道:“自從那事之後,天下連接發生了幾件大災難,黃河決堤,泰山崩摧,三晉饑荒,這些連邪魔外道都做不到的大慘事,卻接連出現了。這些事情,只怕就是你師父的手筆,他……他恐已入了魔道!”
陸飛羽倏然站起,厲聲道:“不可能!我師父玄門支柱,一生以除魔爲己任,怎麼可能入了魔道!”
一瞬之間,無垢道人那慈祥的面目在他心中閃現,往事歷歷在目,師父從虎口中將自己救出,傳道十年,中間的點點滴滴……日久見人心,他實在不能相信這樣一位如父如長般的師父,竟會入了魔道!
這無異是對他信念的摧毀!
霽雲道長嘆了口氣,道:“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但這卻是我們都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就在此時,一個廣漠到無比巨大的聲音在香紅灺的高空中震響:“霽雲!你的話說完了?”
霽雲道長的眸子猛地睜大:“誰?你怎能突破香紅灺的禁制?”
那聲音奔涌而來,彷彿夾了一絲嘆息:“那麼你可以死了!”
隨着這一聲,陸飛羽就覺精神猛地一緊,基本成形的元神發出一陣窒息般的嘯聲,恐懼地逼視着那奔涌而來的壓力!
怒電狂卷,在香紅灺中衝開一個巨大的缺口,捲揚飛縱,帶起萬千霹靂,烈烈龍掛,幾乎將香紅灺的空間充滿。那雷霆忽然聚集,在離高臺三十丈的空中聚合成一個巨大的眼睛,瞳仁翻轉,直盯在霽雲道長的面上。猛可地一道黑森森的劍光擘空而出,向霽雲落了下來!
這劍光狂猛凌厲無比,就連近側的陸飛羽都受了它的影響,再也不能安坐,一聲清嘯,丹心劍化作連翩紅光,隨着陸飛羽戟手遙指,向那道沉沉劍光迎了過去。
才一接觸,就覺那道劍光似乎並不是很強,綿綿泊泊的,如海水澹盪,幾乎不覺其潮涌之姿。但每澹盪一次,那劍光便前行數丈,陸飛羽丹心劍發出的紅光,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無法對它形成任何的阻礙。這不由得陸飛羽不大吃一驚,他還來不及施展別的功法,那劍光已經霍然臨到了他的頭頂!
近距離體驗,那劍光實已與宇宙暗合,遙看雖然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但裡面卻夾雜着無數細小的晶點,大多數連成熒熒的一道,似乎天空中橫貫的銀河一般。就在陸飛羽竭力運轉丹心劍的同時,那熒熒銀河中,忽然發出霹靂一聲震響,一朵晶點猛地漲大,化作巨大的火球,熾天燎地一般向他撲了過來!
陸飛羽陡然一聲長嘯,這晶點飛撲過來的同時,他的心中也彷彿有一團熱火,勃勃然燃燒了起來!內火外火同時發難,他那久已枯波沉寂的道心,竟然有了絲絲波動!
這實在是很可怕的事情,也預示着,這一擊將聯合先天后天兩種力量,一擊就將他形神完全消滅掉!
陸飛羽嘯聲充滿了驚怒,他準備着釋放出全部的元氣,與它做困獸之一搏!
但那晶點化成的火球來得極爲迅速,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時間提聚真氣!
就在這時,一隻手掌猛地從旁邊揮了過來。手掌雖然不大,但凌空聚起了一道氣壁,將丹心劍跟陸飛羽一齊擊了出去!
那團碩大爆裂的火球就正正地擊在這隻手掌上,瞬間沿着手掌前行,擴散滿全身。空中的狂笑聲一收而起,滿天烏雲登時散得乾乾淨淨的。
霽雲道長看着自己的手掌,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的身上似乎並沒有受到傷害,但陸飛羽卻看得出來,他體內聚集的三花、返虛爲實的太平真氣、已生長如人一樣大小的元嬰,都已被完全擊散,他的生命,也只在旦夕之間而已!
奇怪的是,霽雲道長爲什麼不抵抗?他幾乎就是伸手過去,讓那人宰割!
陸飛羽非常想問這個問題,但看着霽雲道長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下手的這個人,就是他的師父,也就是入魔了的無垢道人!
霽雲道長雖然是大師兄,但自知比無垢道人頗有不足,一旦交手起來,威力波及,不但陸飛羽連那姑娘難以保全性命,就連香紅灺以及整個峨嵋,都恐怕會受了牽連,幾成齏粉!
所以他只能這樣做。佛道兩門的教誨,本就是要犧牲小我,成全大我,這不能說是錯,只是有些悽慘。
感受到霽雲道長體內那逐漸慘淡的生命之火,陸飛羽忍不住緩緩跪了下來。他的淚也點點滴下。
霽雲道長的面前香光閃動,緩緩綻放出一朵芍藥花朵來。素瓣紛披,下面點了幾片葉子,細細的莖,細細的根。霽雲道長聲音微弱:“聽着,下面的話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好好的記好。這是隻有每一代峨嵋大師兄才知道的秘密。這朵桐君花漣乃是香紅灺的正體,你拿了之後,可自行出入香紅灺,出去將它收了,然後,尋找你另外幾位師伯,將他們的玄門七極瑞全都要來,一定要全部要來,然後,用這張雲府金箋,就可以將它們合成七光卿雲瑞,這是峨嵋派第一代掌門所用的至寶,天下邪魔,無能與抗,到時,你一定要……”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陸飛羽必定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無垢道人已經入魔,這是無法置疑的事情,陸飛羽緊咬着牙,緩緩點了點頭。
霽雲道長嘆道:“苦了你了……好了,你們出去吧。”
他面前的那朵桐君花漣緩緩升起,裹着陸飛羽跟那位姑娘,兩人的身形漸漸變淡,逐漸地不見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霽雲道長的眼睛中才露出一種深邃的痛苦來。他就像那孤獨的老象,臨死的時候,必定選好自己的墓穴,不會讓任何人看見。
這是他最後的尊嚴。
香光紛披,清馥射逸,陸飛羽跟那個姑娘已然穿出了香紅灺,站在了松鶴道人的雲房中。三派之人還聚集在其中,並沒有散去。看見兩人出現,登時一陣嘈雜。陸飛羽也顧不上理會他們,手中的桐君花漣招搖,發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向那香紅灺的三朵嬌花上罩了過去。那香紅灺立時吐出一陣幽幽散散的清香,花瓣、花枝、花葉、花莖、花根盡皆化成紅色綠色的碎點,緩緩飛到了陸飛羽手中的桐君花漣上。那桐君花漣登時如敷上了一層麗輝,紅的嬌豔似火,綠的翠華欲滴。陸飛羽手一翻,將它收了起來。
崑崙派的於鯤再也忍不住,叫道:“陸小子,你究竟見到你師父了麼?”
陸飛羽心中憋火,大喝道:“於小子,你究竟見沒見到我正在忙?”
於鯤大怒,立時就要掣劍動手,陸飛羽轉頭不理他,對松鶴道人道:“六師伯,請將你的冷香幽雲給我。”
於鯤的劍已經掣出一半,陸飛羽卻硬是不理。他作爲長輩,不好背後偷襲,這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張臉掙得更紅!
陸飛羽的話極爲突兀,但松鶴道人並沒有拒絕,他知道,在香紅灺中必定發生了非常特別的事情,纔會讓陸飛羽提出如此特別的要求!
松鶴道人手一翻,五德元和太平真氣化成的白霧在胸前滾涌,那白霧漸漸化作萬千條瑩白的長條,在雲房中綻放開,形成一朵巨大的白菊。菊瓣是萬千條白絲,紛紜縱亂,但那菊蕊卻是萬點金黃,宛如白琉璃盒中盛放的金汁。漸漸白菊越來越小,從下面生出凌霜傲雪的幾片葉子來,肅肅然綻放着。松鶴道人手微送出,那朵冷香幽雲的菊花向陸飛羽飛了過去。
陸飛羽手中也騰起一片太平真氣,將那冷香幽雲裹住,向松鶴道人拜了一禮,直接抱着那姑娘,丹心劍運處,擘空而去。
三派弟子一齊怒吼,劍光法寶紛紛祭起,追了過去。但那丹心劍飛得好快!才一閃之間,就到了峨嵋山頂!
突地,當空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冷笑聲:“峨嵋中人,一個都別想走!”
一團黑雲倏然在陸飛羽的面前出現,與丹心劍的劍光才一接,立時炸開,宛如當空放了無數黑色的煙火,那黑雲盡皆化成極爲細小的黑絲,頃刻之間,將整個峨眉山罩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