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伊.曼塔爾一早在當地官員那裡受了一肚子氣,跑過來找曹沫時,看到一架直升機從旅舍主樓前的庭院裡緩緩升起,飛速旋轉的槳板,刮出呼呼作響的大風,吹得四周的棕櫚樹搖擺不休。
曹沫這麼早從哪裡調來一部直升機,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立刻離開德雷克?
梅伊.曼塔爾雖然對曹沫很不感冒,但說實話,除斯塔麗等極少數人外,曹沫大多數部下對救濟殖民者後裔難民並不感興趣,主要還是奉曹沫的命令行事。
這時候梅伊.曼塔爾才擔心曹沫一旦有事離開德雷克,他的手下對救災一事會變得更漫不經心。
想到這裡,梅伊.曼塔爾跳下車去,大步往莊園主樓走過去,穿過大廳,卻看見曹沫並沒有乘直升機離開,而是與斯塔麗站在主樓來,正眯眼看着漸飛漸遠的直升機。
梅伊.曼塔爾心裡奇怪,不見有什麼重要人物過來,曹沫、斯塔麗又留在德雷克沒走,到底什麼事情需要曹沫緊急調用一部直升機?
“梅伊小姐,你跟地區官員交涉結果如何?”曹沫看到梅伊.曼塔爾走過來,問道,“地區政府答應撥給多少救災物資?對了,我聽小庫斯基說,你昨天下午跟救災自助委員會的成員說了民主促進陣線要先在烏桑河嘗試建設白人社區的事情,當時就有人提出德雷克地區政府應該就十年前徵收的土地、房產、廠房等財產予以補償,作爲白人社區建設的經費——你剛剛跟地區官員見面,不會也迫不及待的提及這點了吧?”
梅伊.曼塔爾有些慚愧的低下頭。
在她父親跟國家救災應急部門的干涉下,地區官員原本答應多少撥給一部分救災物資,但在她提及地區政府應該就十年前徵收殖民者後裔財產一事予以賠償,局面頓時陡轉直下。
她幾乎是被人哄趕出來。
看梅伊.曼塔爾的神色,曹沫便知道他基本上都猜中了。
現在德雷克到佩美之間有段道路跟火車軌道被大水沖毀,胡安.曼塔爾沒有辦法趕到德雷克來——胡安.曼塔爾作爲阿克瓦新任經濟副部長,他趕到德雷克需要有一個官方或者半官方的說辭,不能因爲與曹沫私人見面就直接乘坐直飛機飛過來,梅伊.曼塔爾現在多少也有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任性。
而梅伊.曼塔爾連她父親的告誡跟指示都能不完全聽從,曹沫就沒有指望梅伊.曼塔爾會事前跟他通一下氣。
當然,讓她多碰碰壁也有好處。
曹沫心想甚至有必要將火拱得更旺一些,讓理想主義的梅伊.曼塔爾領略一下真實的世界有多殘酷。
當然,事情也不能怪梅伊.曼塔爾不夠成熟、衝動,這世界有多少政黨成立兩三年就能變得相當成熟,不受激進思潮所左右的?
整個非洲跑步進入所謂的“民主”國家那麼多,又有哪幾個國家有着靠譜的發展思路?
民主促進陣線內部,不要說成熟的政治家了,連老奸巨滑的合格政客都沒有幾個,曹沫能對梅伊.曼塔爾提多高的要求?
曹沫之前可以要求胡安.曼塔爾將一些激進分子,從民主促進陣線剔除出去,卻不能要求胡安.曼塔爾將他女兒也趕回法國去。
曹沫現在決定先將梅伊.曼塔爾晾在那裡,讓她自己先反思反思,有什麼事情等胡安.曼塔爾到德雷克後再談也不遲。
梅伊.曼塔爾在地區官員那裡碰了一鼻子灰,跑過來還想聽聽曹沫有什麼想法,卻沒想到曹沫問了這麼一句就沒有再繼續下去,她沒有心情留在莊園裡用餐,趕在中午前回到烏桑河東岸的救災營地……
雖說曹沫提供了建設救災營地的基本物資,還額外撥了一百萬美元的救災專款,但攤到這麼多的受災難民頭上,人均才三四十美元,勉強能支撐半個月,但之後要怎麼辦?
繼續任這麼多人像一羣野狗棲息在荒野之中?
梅伊.曼塔爾提前暴露建設白人社區意圖的後果,很快就顯現出來。
之前殖民者後裔在教育、就業、就任公職等各個方面都受到壓制,但到底比當地阿肯族人接受更高程度的教育,有着強得多的勞動技能,也更服從管理,過去十年裡還是能在德雷克的種植園、工廠以及商業企業,謀求到薪資微薄的工作職位勉強維持生計。
現在殖民者後裔不僅謀求建造獨立社區,甚至還試圖追索十年前被徵沒的土地、房產,這些消息跟長了翅膀似的傳開來,德雷克從市鎮到農村就迅速彌補起對立、緊張的情緒。
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殖民者後裔從原有的崗位被驅逐,甚至還有當地的派幫分子,當街追打白人青年;很快就連駛往烏桑河東岸的救災物資,途中也頻頻遭到當地人的惡意攔截。
曹沫不再提供貼心的安保服務,梅伊.曼塔爾爲保證基本的救災物資能順利運進營地就被搞得焦頭爛額……
…………
…………
嚴志成像一條死狗般被扔出德古拉摩郊區監獄時,他難以置信的看着站在他跟前的,竟然是投靠曹沫後、從他們中消失有三個多月的周晗。
他掙扎着要爬起來,但不知道在獄中被打斷幾根肋骨,手撐住砂石路面稍稍用力,就有劇烈的疼痛令他不敢嘗試更大的動作;更令他絕望的是兩條腿沒有一點知覺。
所幸他早年能在德古拉摩混亂的街頭活下來,有着豐富的經驗,至少在獄中沒有傷及內臟,勉強能苟活下來。
“曹沫爲什麼要救我出來,他難道指望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嚴志成像風扇般喘着粗氣,聲音沙啞的問道。
他即便現在已經是條死狗,但也想保留住最後的尊嚴。
嚴志成是在德古拉摩警方打擊鋼拳兄弟會的第一波就遭到逮捕,兩個多月來像死狗一般被扔在獄中,能活下來就夠幸運的了,自然不奢望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曹沫指派周晗將自己從暗無天日的獄中救出來,他禁不住迷茫起來,曹沫爲什麼要這麼做?
吉達姆家族走私船隊在貝寧海域覆滅,到底是誰做的手腳?
“曹沫沒有指望從你這裡得到什麼,他也沒有打算救你出來,甚至不想跟你有任何的關係——”周晗說道。
“是你救我出來的?”嚴志成更加疑惑的看着周晗。
“單我自己自然是沒有能力將你從獄中弄出來,卻也是請曹沫出手幫了一點忙,”周晗微微蹙着秀眉,說道,“事情可能說起來有些繞,但事實上就是曹沫不想跟你有什麼牽涉,而你也只需要記得是我救你出來的就行了。所幸那些大人物並不覺得你的存在還有什麼威脅,也沒有誰惦記着你,事情總算是很順利的辦成了。”
“你爲什麼要救我出來?”嚴志成不解的盯着周晗,即便他趴在滾燙的砂石路面上無法動彈,但眼神裡還有幾許凌厲之意。
“你不會嫌我多管閒事嘍?”周晗問道。
“嚴明他人呢?”人在現實面前是需要低頭的,但嚴志成還不能忘掉他親手帶到德古拉摩來闖蕩的嚴明。
流落異鄉二十多年,又跟鋼拳兄弟會有牽涉,嚴明可以說是他唯一還惦記着的“親人”。
“你早就已經入了卡奈姆國籍,沒有人會關心你的或生或死,但在領事館交涉下的,嚴明要麼病死獄中,要麼遣送回中國受審或者判決後遣送回中國服刑,德古拉摩的司法機構都要給一個明確的說法,不可能隨隨便便像條死狗似的直接扔出來。好在花了一點小錢,使那些大人物相信嚴明比你更沒有威脅,他現在就等領事館那邊的交涉程序走完,就能直接被遣送回國去,倒不用擔心會得莫明其妙的疾病死在獄中,”周晗說道,“你要見到他,或許還要等上兩三個月……”
“既然那些將吉達姆家族都吃得乾乾淨淨的大人物,都覺得我無足輕重,不關心我是生是死了,那我這把骨頭在你眼裡,有什麼用?”嚴志成禁不住悲涼的問道,“我這樣子,就算不死,估計也只能坐在輪椅上渡過下半輩子了!”
“成叔只要有一口氣在,這座城市又有誰敢說成叔沒有用?”周晗眯起眼笑着問,“我現在只是關心成叔承不承我這個情?”
“我被你救出來,不用不明不白的慘死在獄中,下半輩子還有可能跟着你混吃等死,你說我承不承你的情?”嚴志成苦笑道。
“只要你承我的情就好,至於你能發揮什麼作用,倒是可以慢慢商量……”周晗示意曹沫借她的兩名保鏢推輪椅過來,將嚴志成小心的抱上輪椅。
“你約我們到這裡來,該不會就爲了顯示你有能力將一個沒人關心的半死人從德古拉摩的郊區監獄悄無聲息的撈出來吧?”這時候一個沉默站在旁邊、其面不揚的中年人開口問周晗……
周晗轉身看向有些不耐煩的中年人,問道,
“樑遠應該跟你們說是我捲走那筆錢,你們現在是信他,還是信我?”
“你爲什麼要投靠曹沫?”中年人問道。
“我跟你們合作,就是爲了佈局對付陸家。你們在陸家身上做了兩單想要收手,我沒有怪你們,也沒有打算阻止你們,但我想繼續留下來對付陸家,對你們也應該沒有什麼妨礙吧?而曹沫是我唯一能不暴露留下來的跳板,”周晗說道,“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就不知道樑遠是怎麼跟你們說的?”
“樑遠說你爲了報仇,爲了借吉達姆家族的刀除掉陸建超跟陸彥,根本不會管我們的死活!我們當時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中年人沒有什麼感情色彩的說道。
聽到這裡,嚴志成難以置信的看向周晗:
她並非什麼陸彥在英國留學認識的普通華僑女孩,而早就跟樑遠他們是一夥的?
她們從很早就接觸陸彥及其他陸家的人,並參與泰華在科奈羅湖南岸的投資,一切都是爲了佈局誘陸家入彀?
那這麼說,陸彥被人用商業匯票騙走五千萬,也是他們做的局?
再細辨他們對話的內容,嚴志成徹底想明白過來:
吉達姆家族走私船隊之所以會在貝寧海域覆滅,實際是曹沫出手所致,而樑遠誤以爲這一切是周晗所主導,目的是催促吉達姆家族對當時人在德古拉摩的陸建超、陸彥下手,所以樑遠當天第一時間從德古拉摩逃走?
這也導致周晗與樑遠以及眼前這個中年人徹底決裂?
嚴志成以爲他的人生閱歷,足以叫他窺破江湖上的一切伎倆,然而陸彥第一次被騙,陸建超當時都懷疑到他跟楊德山、謝思鵬頭上來,他當時心裡非常的不痛快,卻完全沒有想到佈局者始終就留在陸彥的身邊!
那曹沫知不知道周晗的真面目?
嚴志成震驚難抑的內心也滿是苦澀,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如此。
周晗不管嚴志成內心怎麼想,她只是盯着中年人,問道:
“說實話,我確實是有借刀殺人的想法,但你們現在還以爲我真能主導曹沫的想法跟決定嗎?而事實上曹沫能在卡奈姆立足,自有他的過人之處。他並不需要我出賣你們,早就看穿西非聯合石油的秘密了。只是所有事情跟他沒有關係,他也看陸家不順眼,才一直保持沉默、隔岸觀火罷了。而一直以來,曹沫也並沒有想過要借刀殺誰,我更無法主導曹沫照我的想法做什麼……”
“看到事發後科奈羅安保公司聯手奧約州政府極力確保泰華工業園的華人不受衝擊,我們當時就在想事情不是樑遠說的那樣,但我們已經找不到樑遠了……”中年人淡然說道。
“沒關係,樑遠只要還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浮出水面的,到時候你們就可以找他討債了!”周晗說道。
“樑遠欠我們的,我們自然會去討,但西聯石油的股份,是拿我們共同的真金白銀買下來的,你爲何獨自做決定就賣給奧本海默家族?”中年人問道。
“樑遠將三千萬美元都捲走了,西聯石油除了一屁股債以及走私石油的罪證,還有什麼剩下來?”周晗眼睛犀利的質問道。
“據我們調查,你養母旗下的皇冠水泥製品公司,在事後有一千萬美元匯入,這應該是你出售西聯石油股份的所得吧?”中年人問道。
“你們像烏龜一樣,東藏西躲兩個多月,這時候卻願意跑到德古拉摩來見我,原來是想分這筆錢的嘍?”周晗說道。
“曹沫我們不敢招惹,但你既然約我們出來見面,我們問一個清楚的膽氣總該是有的,”中年人說道,“我想你應該是要給我們一個說法,纔會約我們到德古拉摩來見面……”
“所有的資金都被樑遠捲走,不僅西聯石油撐不下去,皇冠水泥也就剩一張空殼隨時會垮掉,我不得不向曹沫借一筆錢週轉,但這筆錢並非出售西聯石油股份所得,”周晗說道,“尼茲.奧本海默等大人物爲了瓜分吉達姆家族的肥肉,這段時間你們也看到這些大人物都做了些什麼事情,你以爲他們會爲西聯石油的股份掏一千萬美元出來嗎?我有什麼資格跟他們談判?西聯石油的股份,只是換這些大人物出手解泰華工業園的圍而已——至於錢?你們想多了……”
“那你約我們到德古拉摩見面是什麼意思?”中年人盯着周晗問道。
“難道你到現在還沒有想不到我爲什麼約你們過來見面?”周晗問道。
“就算陸家不得不重返卡奈姆,但嚴志成怎麼還可能獲得陸家的信任?”中年人瞥眼看了坐在輪椅上的嚴志成一眼,問道。
嚴志成這時候也隱約猜到周晗將他從獄中救出的意圖是什麼,但問題是他始終是吉達姆家族的人,在發生這麼多事後,陸建超怎麼可能會信任他?
周晗平靜的說道:“陸家即將跟曹沫達成合作協議,到時候貝庫水泥廠及新泰華粉磨站將划進新成立的科奈羅水泥集團之中,而科奈羅湖港、新泰華煉油廠及新泰華賭場酒店將由陸家與奧本海默家族合作繼續後續的建設、運營——你們說到時候陸家是相信用奧本海默家族的人掌管新泰華賭場酒店,還是在聽到成叔僥倖從獄中死裡脫生後上門相請?”
“樑遠有可能會看穿你的佈局……”中年人說道。
“樑遠在陸建超面前還有什麼可信度可言?又或者樑遠有勇氣跑去見陸建超?”周晗一笑,說道,“怎麼樣,還是老規矩,你們能賺多少都是你們的,我不拿一分錢?我想你們做好這一單,只要小心不要再被樑遠捲走,下半輩子的養老錢應該是不愁了。”
“你說了曹沫不願意跟嚴志成有什麼關係,也就說是他不願意跟這件事有牽涉,壓根就看不上這點小錢——你也說了你並不能左右曹沫的決定,我就很奇怪了,他這次怎麼會出手幫你將嚴志成從獄中救出來?”中年人問道。
“我付出一個女人能付出的代價,偶爾任性一把,有什麼不可以的?”周晗冷眼盯着中年人問道,“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沒疑問了,”中年人走到嚴志成跟前,伸出手,說道,“楊嘯峰,第一次見面,希望合作愉快——說實話,我在這個行當混了有二十年子,也沒有想到要一頭肥羊身上連啃三口……”
嚴志成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伸出手。
“那就祝你們合作愉快!”周晗將嚴志成交給楊嘯峰,她帶着人坐進路邊一輛其貌不揚的越野車裡,揚長而走,似乎從來都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