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王知州、海公公三人一個上差、一個地方官、一個守陵太監,這個搭配其實深具大明官場特色,那就是從朝廷到地方制衡無處不在。
當李佑發現他的凌厲攻勢貌似兇猛,取得了相應戰果,但仍不足以瓦解這種制衡時,甚至出現了未盡全功便後續乏力的不妙兆頭,於是當機立斷的換了一種方式,使自己一對二變成二對一。
唯有如此,他才能避免自己成爲被瓦解的一個,一條道走到黑,自己就真黑了。
李佑之所以願意選擇與海公公聯合,那是因爲在短短時間內,他認定海公公是一個非常有自我保護意識的人,安全係數較高。並不像王知州那樣留下了許多破綻,後患很大。如果可以選擇,大概誰也不想選豬一樣的隊友而被連累到。
時間緊迫,不能繼續在王知州和馬家五人這裡磨蹭了。
搞定了海公公,並讓他寫下了若干文書,李佑便指使親兵五人率領盱眙弓兵,押解王知州和馬家五人去盱眙大牢安置。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毀堤,所以泗州很快就要被水淹沒,混亂情況下人犯容易逃跑,所以要儘早轉移到相對穩當的地區。
之前李大人還曾另外派人去搜索馬家宅子,居然回報有所收穫,搜出了路引若干。
路引上標註的特徵皆是馬家父子兄弟的特徵,但人名全都變了,戶籍也成了商籍,而且路引正是王知州簽押的。與州衙存底對照,又發現這些路引是前日發下的。
提前備好了假名假身份路引,這就是一個間接證據了。多數人都要懷疑,他們爲什麼會提前準備好路引,而且還是冒名遠走他鄉,莫非早知會潰堤?
有了這個,李佑信心更足,但暫時沒時間細審了,下面精力都要放在疏散民衆方面了。他先打發人去盱眙尚知縣那裡傳話,按照計劃在盱眙和泗州之間的河面上搭起浮橋,以便利百姓過河。
此時已經是九月初八午後,從瞞天過海的悄悄返回泗州到眼下不過是一個上午加一箇中午時間,但李大人卻像是過了十幾天似的。
其他該做的雜事都做完了,終於到了最考驗決心和意志的時刻。李佑深深吸口氣,將手裡文書交與隨身河工,吩咐道:“抄寫數份,快馬張貼於泗州各處城門,另送州衙一份,命州衙胥役敲鑼宣示。”
河工神色凝重的應聲而去。
半個時辰後,這份堪稱簡短的告示就出現了泗州城門處。“現查得,泗州正堂王某指使馬姓奸徒趁夜黑時分掘祖陵大堤,致今日清晨潰堤,洪水漫至祖陵牆下內堤,祖陵危在旦夕之間。爲保龍脈無虞,將於初十午時決泗州城西大堤行洪,內外百姓可暫避至盱眙,待洪水消退再回歸本鄉。”
本來是沒有最後一句的,但是海公公看過後,提筆加上了“待洪水消退後再回歸本鄉”這句。
朝廷欽差李大人下令要決堤泄洪了!整個泗州城頓時熱鬧起來了,是的,僅僅是熱鬧,而不是恐慌。
這完全出乎李佑預料,他本以爲要引發一片大混亂,就像上輩子災難片裡看到的逃難鏡頭一樣。
而且他還準備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發言稿,收買了俞家村幾十個壯丁護身,並想着若是遭到本地人聚衆抗議時如何化解。另外策劃了逃生路線,如果被圍攻就跑到河對面祖陵那邊去。
孰料泗州百姓面對洪災忙而不亂,也沒功夫來找李大人這個罪魁禍首抗議,他的準備工作全白費了。
這些百姓只是低頭抓緊時間收拾家當,揹着鍋碗米袋細軟箱籠孩子,有車的上車有船的上船,沒車沒船的走路,一家一族的成羣結夥向東而去。
幸虧盱眙高地距離泗州城不過十里,逃命也不用太累,不然兩天就想疏散百姓很困難。
對於李郎君的疑惑,同樣揹着包裹隨時準備跑路的俞娘子解釋道:“一百多年來,我們泗州都是這樣過的,爲躲避洪水逃難習以爲常了。”
難怪海公公要在告示末尾添上那一句,就是爲了順着民情安撫民心。
點過數後,其實久在江南的李佑很難想象,堂堂一個州城,城中加上附近廂裡,百姓纔不過數千戶,三萬口不到。這就是百年來淮河與洪澤湖對泗州的創傷。
不過也好,人數少點麻煩也少,兩三萬人附近各縣還接濟的起。真要到了軍民數十萬規模,救濟不了時那就麻煩大了。每到這個時候,揭竿而起就是一種很常見的手段。
“我們俞家村也要走了,你得當心。”俞娘子拍拍包裹道。
“嗯。”李佑點頭道。
俞娘子又道:“你留在泗州千萬小心,等水退了,奴家再回來尋你。”
水退了…這次洪水很可能不會再退了。李佑擺手道:“別回來找我了,你直接帶着族人去高郵,我給包知州寫信,託他安置你們。”
“可叔父肯定要先回來看幾眼。”
“他想回來也回不來了!”李佑意味深長的說。
俞娘子十分不滿道:“奴家叔父又不曾得罪你,你怎的詛咒他要沒了?”
“走罷走罷!”李佑催促道:“別說你叔父,連你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現在泗州百姓之所以麻木,那是以爲這次和過去一樣,水來了逃跑,水退了就回家。不知今年汛期過後,泗州百姓發現湖水依然盪漾,家園徹底消失在湖底,只有尚未倒塌的城牆能從水面露出個頭時,會產生什麼感想…
想到此李佑就頭疼,汛期快結束時就趕緊提前抽身走人,善後的事情誰愛來就來,反正他打死也不來了。
只怕那時他到泗州就是拉仇恨的,有命去沒命回。朝廷諸公只要稍微有腦子,也不會派他李佑再臨泗州。
當年萬曆朝的治水名臣河漕總督潘季馴,治理黃淮時築高家堰蓄水,人爲的造出了不斷擴張的洪澤湖,把泗州地面變成了洪水之鄉,足足被泗州百姓罵了一百多年。
但今年汛期過後,潘大總督的在天之靈估計要解脫了,一個叫李佑的後輩將取代他老人家在泗州人民心目中的江湖地位了。下一個百年,是年輕人接班捱罵的時代。
做人難,做官更難,做事最難,李佑夜半無人時唏噓道。其實他也是救人哪,怎奈無名英雄的含義就是無人知曉。
九月初十,是預定的決堤之日。但李佑發現,他在泗州找不到人手來做這件事了…百姓都逃光了,就是沒有逃走的,也都不願意去扒泗州大堤。
不過無所謂,泗州城沒有人手,可以去對面找。早有腹案的李佑渡過水麪,去了祖陵所在的西岸。
這邊雖然也是泗州境內,但是百姓與泗州百姓有點不同,是所謂的陵戶。當年太祖在這裡修了祖陵後,將周邊百姓全部賜姓爲朱,劃爲陵戶世代守陵。
泗州城的百姓不願主動決泗州大堤泄洪,但是西岸這邊的陵戶在面臨大洪災時,對於拿東岸泗州城方向泄洪則是很積極的…人性啊,永遠是如此可愛。
李大人在海公公協助下,挑選了幾百個踊躍勞力,打發到東岸去了。大堤基本結構是外築條石,內填夯土。所要乾的,無非就是撬起條石,搗弄夯土。
因爲祖陵大堤某段潰堤,導致祖陵周圍全都是水,只是被內堤攔在了祖陵外,根據地勢有深有淺而已。
被重重城牆圍護的祖陵似乎變成了水上孤島。李佑與海公公站在祖陵內堤上,瞧着洪水不斷涌上,幾乎差一尺就要漫到堤頂了。
海公公指着水道:“今年水太大,至少不次於五年前,今日再不動手決泗州大堤,明日就危險了。”
李佑也心有餘悸的說道:“決了泗州大堤後,祖陵到盱眙之間泗州城一帶便成了水道。有了這十里水道,洪水便能通暢許多,水面必然下降,暫時可以安枕無憂。”
至少在此時,兩人的共同敵人是洪水,海公公憂慮道:“現在只要泄了洪還可以支持,但當前汛期纔是個開始,便已有五年前的勢頭。唯恐此後淮水上游多秋雨,下游黃河反灌,到那時候…”
李佑十分驚訝,這個太監居然看起來很內行的樣子,“海公公也懂河務嗎?”
“自八年前到任以來,近幾十年的水文志我都翻閱過。”海公公傲然道。
正要繼續談時,突然從遠處傳來暴洪的轟鳴聲,而且持續不斷的。李佑當即意識到,對岸決口了,泗州城要完了。
他又登上沒有被水淹沒的西岸外堤,朝對岸看去果然已經成了汪洋一片,已經分不清哪裡是田地哪裡是村落了。
海公公不知從何處找來千里鏡,從中又看到,就這短短片刻功夫,泗州城牆已經被水淹沒了一半。
李大人再次搖頭嘆息,看來在這個汛期,千年古城泗州的城池真保不住了。聽說往年發洪水大堤決口時,水位最多也就淹到這個高度,今年這纔開始就這樣了。
不過令李佑略感輕鬆的是,隨着東岸泄洪,祖陵內堤的水位漸漸下降,幅度很大,比尚未泄洪時低了幾尺。只要祖陵安全,一切都好說,烏紗帽和帽子裡的腦袋都是穩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