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總難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李知事帶着淡淡的憂愁回到了府城。清晨時分,他剛步入府衙同知廳,便被王同知叫去。
“事情如何?”王同知見了面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其實這樣很是失禮,以王同知的涵養不該有的,怎奈實在是等急了。
李佑如實答道:“陳知縣已經密奏朝廷,由許尚書轉遞,你我的名字也在信中給許尚書提了。”
王同知喜道:“大事定矣!這事到如今本就快遮掩不住了,誰搶了先機誰就是首功。不過還得添一把火纔好,事情鬧得愈大,朝廷愈不會姑息奸邪,爲穩定局面越會重用我等善後。”
“大人有何妙計?”
“如製造更惡劣的搶米之亂,順帶放幾把火,能轟動全城最好…”王同知陰測測的說。
李佑聞言心裡翻滾不已,王同知怎麼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難道在關鍵時刻他露出了本性?若真如此這王同知絕不可深交。
他李佑不是聖人,也是個自私的人,迫不得已時害一人救自己,或許可以做,殺一人救衆人,或許也可以做。他要讓自己在這個世界舒服的生活下去,所以不想拿道德來苛求自己。
可是要無緣無故的,自己並沒有受到直接威脅情況下,平白爲了一己之利就去蓄意製造恐慌,人爲推波助瀾攪動滿城不能安生,在李佑看來便有些過分了,哪怕是打出了懲戒奸邪的正義旗號。若僅僅是過分也就罷了,但縱觀史書,能幹出這等事情的,哪一個不是大奸之徒?和這樣的人親近交往,下場能好到哪裡去?除非你比他更奸惡。
李佑不願在這個時候與王同知有什麼分歧,大事未定本陣營內部別先起了什麼紛爭,惹不起總躲得起,便含糊說:“老大人高見,下官告辭。”
王同知攔住李佑道:“老夫被府中小人提防的緊,稍有舉動便引人注意,可以說是動彈不得。還要勞煩李知事,你初來乍到,他們對你只是因爲牽連到了老夫而忽視,並未多加小心,你行動更方便。”
李佑婉拒道:“下官到府城不久,處處不熟悉,難當重任。”
王同知卻不放過,“事在人爲,自有老夫指引,李知事何必推辭?”
誰知道你這是不是拿我當炮灰?我好歹也是堂堂官身,豈是讓你當家奴使喚的?再說此事風險極大,他纔不肯爲了一個王老頭親自涉險。李佑心裡憤然,開始以最大惡意揣測王老同知了。嘴上諷刺道:“王老爺對下官何其急切乎?你來府城經營沒有三年也有兩載了,莫非手頭一個可用之人也無?”
王同知面有慚色,“可用人還真一個也無,牆頭草或有一二。”
李佑極爲不齒,混成這樣子還好意思教唆別人去玩黑手段,拂袖要去。其實也不能完全怪王同知,他不顯出真正窩囊無能樣子怎麼麻痹得住府衙一干人等?
眼看李佑要走,王同知突然哈哈大笑道:“李大人留步,本官以戲言相試爾,當不得真。”
又屈尊上前對李佑一個長揖,“都是本官過錯,一時心血來潮想看看李大人心性如何,恕罪恕罪,本官有禮了。”
上官都對自己行了大禮道歉,李佑也不好不理,心內仍是半信半疑,且聽其言觀其行。
王同知點評道:“現在可知,李知事乃吾輩中人矣。”
在王同知看來,姑蘇倉的事情捅到了朝廷,無論大佬們偏袒不偏袒毛知府,這朝廷也不可能看着佔了天下賦稅十分之一的蘇州府亂起來,誰也不敢公然承擔這個責任死力維護毛知府。
可以確定,若干時間後府衙將迎來天翻地覆的鉅變。而鉅變之後,他和李佑作爲全署唯二的殘存官員,必是要承擔重任的,尤其是各種新官到任之前的這段時間。
王同知幾十年來不知看了多少世態,深知鉅變往往能改變人性。他擔心李佑年紀輕輕心性不穩,一想到今後可能要與李佑共事的可能,便忍不住出言試探,卻被李佑反過來鄙視了一把。
與王同知扯完話,李佑回了自己房間,問長隨張三道:“付二孃如何安置的?”
張三答道:“她有個表舅住在府城,小的將她護送到那裡。”
找個機會要去看看,但願她肚子裡的胎兒能平安生下,李佑邊想邊囑咐說:“此事保密,不得外泄與任何人,包括自家裡的,否則饒不了你!”
張三見李佑說的嚴厲,恭敬答應下來。又拿出張帖子,道是昨日有人送來的,那時李老爺不在張三便代替收下了。
李佑接過來翻看卻是趙良禮的請帖,原來趙大官人在家擺宴,邀李佑去捧場。
李佑看着帖子久久無語,他還沒有想好怎麼與趙大官人說毛知府的事情。原本以爲如今天寒地凍的,實在不是宴飲遊樂的季節,所以短期內估計不會和酒肉朋友趙大官人見面,時間上足夠他仔細考量思慮說辭的,哪料到今天中午就有這麼一場。
能不去嗎?絕對要去。看清楚了,這是趙大官人在“家”擺宴,不可不去的。這年頭形容關係密切常說是通家之好,重大意義可見一斑,雖然李佑目前還到不了那個份上。李佑和趙大官人結識以來,從來沒有進過趙府大門,吃喝玩樂都是在各種妓家、酒樓、畫舫上,今晚這是第一次受到邀請能夠登堂入室,李佑能拒絕?也虧得他及時回來了,否則便趕不上這場宴席。
沒有辦法就照實說罷,李佑最後下決心道,以趙大官人的個性,瞞着藏着最後只會更壞,還是不如直率的實話實說,說不定能有個痛快。
話說李佑上了轎子往趙府方向而去,天氣冷,轎子封閉的很嚴實。路上足足有將近半個時辰,轎子忽然停了。李佑掀開轎簾左右一看,還在大街上,便問轎伕道:“爲何駐足不行?”
轎伕答道:“回稟老爺,前面巷口有大學士牌坊,是不是下來走過去?”
李佑擡頭望去,果然見前方巷口立着三層四柱的豪華大牌坊,整整攔住了整個巷口。剛纔是轎簾遮住了視線,所以他沒有注意到。
他想這大學士牌坊八成就是趙大官人那個宰相爺爺的牌坊。演義小說裡也常說,過牌坊時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乃是最基本的禮節——不過你的官要是比牌坊上刻的大,當然就不用遵守了,畢竟是官本位社會。
走近了牌坊,李佑仔細瞻仰一番後被震懾了。牌坊樑上下層刻着“大學士”三個大字,上層刻着 “上臺元老”四個大字。大學士字樣下面又有一行小字,是“欽賜故少保兼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趙文貞公”。楣邊等處密佈瑞鶴、魚躍龍門等各色吉祥花紋,甚至還有龍紋。
一個詞,位極人臣。這個牌坊,別說李佑自己這九品芝麻,天底下還能有幾個比大學士更尊貴的?即使是公侯藩王來了估計也得表示下敬重。
李佑豔羨不已,真的是榮耀子孫哪,他西水李族至今還在爲第一個秀才功名苦苦掙扎,差的何止天與地。
過了大學士牌坊,李佑上轎繼續前行,沒走兩步又停了。
轎伕再次爲難道:“前頭還有牌坊…”
官太小的李佑無語,只好再次下轎,眼前這是一座侍郎牌坊,規制比巷口的大學士牌坊略小。看了看大概是趙大官人他父親的,可就是侍郎也比九品知事大的多,李佑只好再次步行,乾脆一直走到趙府大門處。
趙府大門並不像李佑想象的那樣豪奢。雖然間架闊大,十分雄渾,但木料舊素,式樣簡單,沒有過多裝飾,門楣上隨隨便便掛着個木匾:狀元及第。
又是趙大官人他那個牛人祖父的,的確,有了這麼一個匾額,什麼裝飾都是多餘了,一樣成爲天下讀書人只能仰望的存在。
然而趙家給僞文青小市民李佑的震懾還沒有結束…進了大門後,李佑看到一座大廳堂矗立在前院,門廊處掛着看起來很累贅很繁瑣的五張牌匾,每張牌匾有醒目兩個大字,分別是——狀元、進士、進士、進士、文魁。
這既是炫耀又不是炫耀。這年頭的風氣就是如此,家裡有人取得了功名後就在廳堂掛個牌匾誇示,趙家只是按習俗做的而已。但趙家這誇示的也太震撼了些…其實趙家已經很低調了,按風俗中進士都是要立牌坊的,這樣趙家門外本該有連續四座牌坊,但還是隻立了兩座。
李佑對趙家的掌故現在也有所瞭解,五個牌匾中,第一個狀元當然就是趙良禮大官人故去的祖父。第二個進士便是趙良禮故去的父親。第三個進士是趙良禮這一代的嫡親大哥,還活着,在京爲官。第四個進士是二哥,也還活着,在湖廣爲官。第五個放在別家很顯耀放在這裡很悲催的文魁舉人牌匾大概就是趙良禮一位叔父的,現今在本宅管家事。
李佑感慨道,跟趙家比起來,什麼兄弟進士、父子進士的美談都是浮雲哪。但是這樣文風鼎盛的家族裡,怎麼就出了趙大官人這個破秀才牌匾都不好意思掛出來的酒國色界紈絝敗類?但就這樣的敗類也能在府城呼風喚雨。
光顧着震撼了,李佑甚至沒注意看趙家風景,便被稀裡糊塗領到一處暖廳內。進去後發現趙良禮大官人居然連個主人主陪都算不上,只能委屈的站在門內當迎賓,席位主位上坐的是一位與趙良禮面相近似但更瘦小的四旬男子。
趙良禮輕聲對李佑說笑道:“這是家兄,前庭掛的第四個牌子那位。剛剛被迫辭了他那從三品的官回來,心情正煩悶着,不要招惹他。”
李佑奇道:“兄長丟了官,你怎的還這般沒正經。”
“這算什麼丟官,小孩子過家家樣的,鬧完脾氣估計過兩天又起復了。”趙良禮滿不在乎說。
李佑又被震撼了…
這他孃的就是士大夫,九品雜官、蘇州府經歷司知事李某人心裡羨慕嫉妒恨道。哦,險些忘了列出因爲在巡檢任上考覈卓異得到的將仕郎這個散階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