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七章 橫生枝節
天下巡撫共有二十幾個,官場專家研究巡撫時有按轄地分類的,有按管事分類的,但最簡單的分類方法則是,看該巡撫有沒有“提督軍務”這個差遣。
加了提督軍務的,能總管一方軍務,可以稱爲軍門:不加提督軍務的,就只是個大一號的布政使而已。
鳳陽巡撫楊撫臺的官名就有“提督軍務”四個字,所以他對江北地區的守備司營兵、衛所軍戶和海防道具有最高指揮權。
現在楊撫臺則動用自己的指揮權力,派標下中軍官帶着令箭到了公館,命令揚州府守備司營兵回營休整,不要跟着李佑與南京來人作對。
之前李大人全副心神都放在瞭如何應付奄京方面,根本沒有預料到楊撫臺突然出手打了他一記悶棍,一時間錯愕異常。
若營兵都奉巡撫之命撤走,那李佑身邊就只剩幾個衙役了,和單槍匹馬也差不多,如何能從南京數十官軍手裡搶人?
回衙署里拉起數百衙役壯丁再來動手?那巡撫照樣可以一不做二不休,派出巡撫標營護送南京這批人離開揚州。
難怪張言與周懷這二人抓了金百萬,不迅速逃離揚州,還敢好整以暇的繼續駐在公館,果然是有依靠的。
再如果南京方面已經知會了他的上級巡撫,然後才收押金百萬,那麼從道理上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了。他李佑反而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沒什麼理由去搶奪審判權,特別是此人還是他老丈人的情況下。
這急轉直下的形勢令人十分惱火,原因全在於軍政一把抓的楊撫臺突然下黑手,李佑對楊撫臺的恨意瞬間漲到滿點。
李大人心裡嘀咕幾句,事先不是有所緩和了麼?自己連總商和鹽業公會的事情都已經稟報給他,準備通過他向朝廷奏請,怎麼忽然又翻臉?
官場中人變臉很常見,爲名也好、爲利也罷,起碼都是有跡可循,可以理解的。哪有像楊大人這樣完全沒有原則和規律,全憑着一時心情忽東忽西的?
這種不可理喻的隨機性,終於使得李大人感到厭惡萬分了。
中軍官手持令箭,對着帶兵把總吳先涵呵斥道:“軍令如山!你還不速速收兵回營!”
又對着李佑道:“難道李大人想違抗軍令嗎?”
面對軍令,吳把總則兩面爲難了。李鎮撫讓他上前,巡撫讓他收兵,實在顧此失彼,便下意識向李大人請示道:“到底如何是好?請鎮撫示下!”
聽見吳先涵的請示,李佑想道,面臨巡撫的壓力,吳把總雖然不敢繼續上前,但也沒有扭頭就走,還知道請示一句,也算難得了。
文官之間以下犯上後,如果被上司記恨併成功報復,最常見的結果是丟官棄職,當然也有一些極端例子。
但軍法可就沒這麼便宜了,從鞭笞到斬首,酷刑比比皆是。違抗巡撫軍門的軍令,李佑自己基本不存在人身安全問題,但吳先涵就不好說了,楊撫臺按照軍法從事,請出王命旗牌斬一個小小把總,不是沒可能的。
吳先涵拿不定主意,李大人同樣也拿不定主意,關鍵是他沒幹過直接違抗上級軍令的事情,捉摸不清這裡頭的深淺。
軍法規則和文官規則是兩回事,軍令如山這句話不是開玩笑的,被視爲國朝最忌諱的擁兵自重,或者成了倒黴的毛文龍之流可就傻眼了。
雖然也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說法,但李佑明顯缺乏一個大義名分來抗令不遵。有時候,大義這個東西還是真有用的。
正當此時,忽然後麪人流涌動,又衝進一隊人馬,使得院落中更加擁擠。衆人皆很詫異,這又是哪一方?卻見鹽運司的丁運使在幾個護衛緊密簇擁下,慢慢擠到前方來。
階上的辦鹽太監周公公見狀大喜,遙遙拱手道:“原來是運使大人到了,再無憂矣!”
雖然有巡撫強行下令李佑撤兵,但周公公和張僉事兩人心裡仍舊微微緊張,只要沒有生力軍前來協助,就沒法真正放心。
這李佑分明是個驕慢跋扈的人物,如果他真發起性子蠻幹,身邊從南京帶來的人手還真擋不住,到時候倒黴的還是他們兩位。聽說那李佑有金書鐵券護體,朝中又有人幫腔,即便親手宰了他倆,沒準用金書鐵券就可以糊弄過去。
如今丁運使親自率領大批鹽丁前來助陣,那就可以讓周公公和張僉事徹底放心了。所謂鹽丁,就是從竈戶中徵發壯丁編組成伍,直接隸屬於鹽運司的武裝,畢竟鹽運司運庫存有巨量白銀,需要有一支武裝守護。
面對辦鹽太監的熱情招呼,丁運使面色如常,平靜的對周懷點點頭示意。
看在李佑眼中,心底又是一沉,巡撫軍令尚未解決掉,又來了鹽運司攪局,現下這局面可愈發變壞了。
他怎麼看自己,也有點四面楚歌得意味,難道要提前動用底牌?可時機還不太合適,容易弄巧成拙。
丁運使忽然又對着李大人微微一笑,其後才與辦鹽太監周公公以及南京鼻守衛指揮僉事張言開口道:“聽說金百萬有販運私鹽的嫌疑,理當由我兩淮運司衙門審訊明白,所以不勞駕守備公爺過問了,將人交與我運司罷。”
周懷與張言齊齊吃驚,不知怎麼應答。從捉拿金百萬到丁運使率領鹽丁到達爲止,一切都沒有脫離事先擬好的劇本。但是丁運使這番話,卻全然與劇本無關了,叫他們二人不知所措。
如果說李佑索要金百萬,還有些胡攪蠻纏,那麼丁運使索要嫌疑人犯,那就是名正言順的。
用二十一世界的術語。鹽運司不但是管理鹽場和竈戶的行政部門,也是收取鹽課的稅務部門,更是打擊鹽業犯罪的執法部門,執法區域包括應天府、南直隸江北、江西、湖廣。
所以從理論上,丁運使索要金百萬這個私鹽疑犯真是天經地義並盡職盡責的。
但理論歸理論,實際歸實際,張僉事盯着丁運使疑惑不已,事前並不是這樣說定的,金百萬終歸是要送到南京,而丁運使怎麼會橫生枝節出面索要金百萬?
瞬間的冷場,讓李佑覺察到了什麼,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啊從南京二人組的神情看,絕對不想把人交給丁運使的,這其中似乎發生了點曲折。
按照自己的猜測,這次肯定是南京與鹽運司、巡撫衙門不知爲何互相勾結,可是現在看起來,丁運使似乎要臨時改戲,又是爲了什麼?
想至此,李佑按住了繼續出頭的心思,冷眼旁觀,且看他們之間如何計較。